梁晶晶

周末陪父亲驱车回老家，刚拐进村口，一墙橘红便猛地撞入眼帘——奶奶家的凌霄花又开疯了。一朵朵蜷卷的花瓣如倒悬的酒盏，盛着灼灼夏阳，在土红色的砖墙上泼洒出流动的霞彩。打我记事起，这抹艳色就岁岁年年从未缺席。

这花在乡下实在常见。村子里的老人都叫它“倒挂金钟”，名字贴切的很。不仅奶奶家，村子里许多人家的院墙上、竹篱笆上，甚至晾衣绳上，都爬满了凌霄花热烈的身影。它们默默守候着村子，花开花落间，已是几度新老。

老辈人常说，凌霄花开得越旺，日子就会过得越红火。花开时节，爱美的女孩子会用翠绿的叶与橘红的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那灵动的模样，连路过的蝴蝶都忍不住驻足欣赏。我通常会摘些开得饱满的凌霄花夹在书里当书签，即使花瓣干枯了，仍能从书页间嗅到夏日的余香。这些细碎的日常，构成了我对凌霄花最初的记忆。

我也是后来读书才知道，乡下如此寻常的凌霄花，早就在古籍中绽放了千年。

凌霄，古称“苕”或“陵苕”，早在《诗经·小雅·苕之华》中便有记载：“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西周末年，诗人借凌霄花的盛衰起兴，以“牂羊坟首，三星在罶”的衰颓景象，暗喻周王室衰微与民生凋敝。彼时的凌霄，花叶虽繁茂，却反衬出人世荒芜，成为飘摇乱世中的一抹苍凉底色，映照着饥馑中百姓的苦难与悲怆。

到了唐代，凌霄花在诗人笔下有了新的隐喻。白居易在《有木诗八首·其七》中，借凌霄“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的生长特性，告诫世人“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否则，“一旦树摧倒，独立暂飘摇”，这一警世之言，至今仍引人深思。白居易此诗虽贬其攀附，却也暗合凌霄“非攀援不可生存”的生存本能——若无气根依附，何谈“开花寄树梢”的绚烂？

凌霄花的药用名“紫葳”最早出自《神农本草经》，《新修本草》（又称《唐本草》）正式称其为“凌霄花”。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解释：“附木而上，高数丈，故曰凌霄。”又因其花色赤艳，故名“紫葳”。古医书还记载，它能调理产后不适、治疗皮肤瘙痒、粉刺等，但也特别提醒：“花不可近鼻闻，伤脑。花上露入目，令人昏蒙。”

文人总爱争论凌霄花的品性，有人叹其攀附，有人赞其坚韧。舒婷在《致橡树》中写道：“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将它比作虚荣的依附者；宋代贾昌朝却赞其“披云似有凌霄志，向日宁无捧日心”，把它的攀援之势，解读为志存高远的象征；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种植部》中辩证评说：“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然望之如天际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恨也。”他以“天际真人”喻其高逸，又道破“难招致”的傲骨——攀援并非依附，而是借势向上的生存智慧。褒贬之间，反而让凌霄花的形象愈发鲜活立体。

如今，奶奶的小院依然静卧在村口，凌霄花年复一年爬满院墙。那些橘红色的花盏，漫过《诗经》的风，越过唐诗的月，又在寻常百姓的屋檐下，开成年年不败的光景，活出了热烈与执着。

奶奶和村子里的许多人，是不懂那些典故的，他们只知道凌霄花开得热闹，又好养活。那些凌霄花呢，也从不去理会世人对它的褒贬，只是铆足了劲儿生长，自顾自地绽放，把每一寸向上的倔强，都熬成了日子的鲜亮。或许，这不仅是凌霄花的风骨，也是奶奶，是无数乡村人，在漫长岁月里打磨出来的品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