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散文中写人，好比在白纸上画人。画人是否成功，很多人觉得要紧的是能否画得逼真，画得像。其实，对于人物画来说，逼真也许还不是最重要的，仅追求逼真，那不如拍照片，“咔嚓”一声，就把人物拍下来，和真人一样。人物画的更高境界，是画得传神，画出人物的精神和感情。这就是绘画艺术家和画匠的区别。

写文章的道理也是一样的，写人物的散文，必须把人物写得生动传神，写出人物的个性。不仅要写出他们的外表形象，也要刻画出他们的内心世界。

绘画有各种各样的类型，油画、国画、水彩画、版画、素描……虽然用的材料和工具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通过丰富的色彩和线条，勾勒描绘出人物的形象。而写文章是用文字作为色彩和线条，画出人物的形象和精神。什么是文字的色彩和线条？答案很简单，就是体现人物性格的细节、情景和故事。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散文，一定有让人难忘的细节，这些细节，也许很平常，也许很特别，但在不同的场景中。

它们可以生动传神地体现人物的情感和性格。譬如朱自清写父亲的散文《背影》，就描写了一个看似平常的细节——送别时，父亲为儿子爬过车站月台买橘子的背影。为什么这样的细节能让作者流泪，也能让读者感动？因为这样的情景正是父爱最生动的表现，父子亲情就体现在这样细微却真实的细节中。如果不经意，这样的细节转瞬即逝，留不下任何痕迹，但如果被有心人观察到并用文字记下来，它们就会成为刻画人物的动人细节。

我写了大半辈子散文，其中很多是写人物的。我写的这些人物中，有我熟悉的长辈和朋友，有的人曾经朝夕相处，有的人只是见过几面，有的人素昧平生，只是匆匆一见，甚至只是擦身而过。然而这些人物都成了我散文的主体。写长辈的文字，表达的是亲情，譬如几篇写父亲的散文——《热爱生命》《不褪色的迷失》《挥手》，写的是不同的故事和细节。《热爱生命》中写父亲养金铃子，《不褪色的迷失》写童年的一次迷路。《挥手》是父亲去世后我对父亲的回忆，文中有很多故事和情景，但有几个细节也许会给读者留下较深的印象，那是父亲在不同时代三次为我送别的情景。这样的细节，也许都很平淡，不是什么大事，但在父子之间，却是刻骨铭心的记忆。《母亲和书》写我对母亲的误会，我以为母亲对我的创作没有兴趣，没想到母亲那个藏在密室的书柜，是收藏我的著作最完整的所在。这样的故事和细节，有点曲折，也有点特别，它使我对母爱有了更深的体验和了解。我在散文中写过的有些人物，其实素昧平生，我为什么会写他们？因为他们的言行举止吸引了我，感动了我，引起了我的联想和思索。譬如《峡中渔人》，写的是我在长江边遇到的打鱼人，我只是远远地观察他们，他们面对急流时的沉默执着，那种惊人的耐心，让我难以忘怀。《亮色》的构思写作，也是缘于一次偶然的路遇，一个坐轮椅去菜场买菜的残疾人，买了一束鲜花回家。我在路上观察他很久，那束价格远高于蔬菜的鲜花，让我产生很多猜想，由此推想轮椅上这位残疾人的人生。回到家里，我脑子里一直想着那轮椅和鲜花，于是写成了《亮色》。

画家画人，有浓墨重彩、工笔精绘，也有简约写意、轻描淡写。只要抓住要点，画得传神，画出人物的特点和灵魂，就是佳作。写文章也一样，可以用大量的细节和情景详尽地写，也可以只是一两个细节，甚至是一句话，一个眼神或表情，寥寥数笔，就写活了人物，写出了人物的真性情。

作者：赵丽宏

来源：《七彩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