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东
上午八点来钟,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我忙抓起手机。电话是司机小于从北京打来的。
“阿姨给大哥你买了辆小车,刚寄走。两三天能到,注意查收哈!”……
怀着十二分激动,忙把这大好消息在第一时间“禀报”妻子。但是,那张风韵不再的圆脸上没有出现我期待的喜形于色,反而像暴风雪来临前的天空,阴沉沉的:“乌鸦嘴,把不该说的捅出去了!”
和婶子通电话是头天晚黑,问候新年。俺只不过是想解释下没去京城看望二老的原因,咋就“荣升”为乌鸦嘴呢?你才是乌鸦嘴哩。
夏初,打电话给秘书,说暑假带儿孙去京探望老人。秘书停顿50秒,说:“首长7月份可能去北戴河,9月份再来可以吗!”
然而,9月份已不再属于我了。生活本来就是一个紧张、疲惫又绚丽多彩的大舞台,剧目历来有不确定性。命运是作风霸气的总导演,喜怒无常,可以随时把令人捧腹的喜剧调换成悲歌一曲。
灾祸不请自来。9月中旬,大脑血管短路,胳膊腿——人体部件的两大主力突然“哗变”,不再听从调遣。妻儿携裹着我与死神赛跑,急匆匆赶往徐州二院救治,在鬼门关前晃了一圈,差一点与可爱的世界作别。
小命儿留住了,却好像怕踩死蚂蚁要偿命似的,小心翼翼东倒西歪地数数学走路。参加工作第二个月,我曾用还勉强算得上端庄秀丽的仿宋钢笔体为朔里职工填写过工作证。眼下却迫不得已,一笔一划,横平竖直地学写汉字。
去北京的事儿,最起码眼下是咸鱼翻身,没指望了,留给我的只有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回放上次去看望叔婶的情景。
“好哇,口子酒!”聊了一会天,我从提包拎出五斤装青瓷瓶。叔叔眼睛一亮,儒雅和善的国字型面孔流露出笑容:“小朱庄战役庆功宴上喝的就是口子酒,不过是坛子盛的,坛子脖梗上还缠着红绸布呢。”
叔叔好像猛然想起来什么:“那一仗打得惨烈啊!”……
客厅出现短暂的沉默。
叔叔朝沙发后背一躺,眯起双眼,好像又回到腥风血雨、杀声震天的战场上……
1944年4月,日寇为了打通陆路交通线,发动了豫湘桂战役。驻守在河南平汉铁路两侧的国民党军30万军队不战而溃,37天竟失掉38座城池,使河南广大地区沦入敌手。为挽救中原危机,阻止日伪调兵计划,恢复津浦路西抗日根据地,新四军四师师长彭雪枫奉命向津浦路西进军,收复豫皖苏边区失地。没想到半路杀出程咬金,挡住了去路。
国民党顽军苏北挺进军第十纵队司令王传绶,自恃有两千人马,轻重机枪30多挺,加上盘踞多年的小朱庄,壕深墙高,修有明碉暗堡,易守难攻,妄图挡住新四军西征的去路,叫嚣彭雪枫胆敢率部前来,必有来无回,杀个片甲不留。
这伙敌人残暴出了名的,一次活埋我们党地方干部和百姓200多人。彭雪枫师长决心虎口拔牙,消灭这帮不打日本专向自己人开枪的顽匪。
8月23日下午3时,嘹亮的冲锋号响起,叔叔王克同战友从壕沟跃起发起攻击,率先攻入小朱庄西门。很快北门也被另一路人马攻克。司令王传绶见大势已去,打开寨东门朝东南逃窜,早已埋伏在小河沟骑兵团见机杀出。一番混战,骑兵团看到一伙人围护一个鲁智深般胖大魁梧身材的壮汉,枪打刀劈不散,且战且走。骑兵战士断定壮汉十之八九是外号“王疤瘌眼”的王传授,急起直追,手起刀落,王传绶成为刀下鬼。此战毙敌354人,伤151人,俘获副司令王忠鼎以下1040人。新四军挂彩的119人,牺牲102人,其中有王克的老班长和同班战友3人。
14岁的王克入伍仅10多天,头一回参加战斗。庆功宴上,猪肉烩豆芽、粉条,一桌摆了一大盆。回想一下子失去那么多战友,没人动筷,举起大黑碗盛的酒,个个哭得稀里哗啦,一碗碗倒在地上,给牺牲的老班长和战友喝。
冲锋的路上弹如泼豆,不长眼睛,任何一颗,都可能在旷野增添一座新坟。白发苍苍的老大娘失去儿子,或年轻的妇女成了寡妇,幼子没有爸爸。战场就是你死我活!叔叔感到斗争残酷,也坚定了革命的信念。
3天后,部队撤离时,队伍尾部,民工3辆独轮车上装有6大坛口子酒。这是从王传绶司令部缴获的。据副司令王忠鼎交代,酒是打算留作打退新四军四师后,庆功宴喝的。可惜老天没留给痴心妄想者饮用的机会。彭雪枫要把酒分给百姓,乡亲们谁也不答应,说应留给新四军下次打胜仗庆功喝。
说来也巧,打小朱庄的这支队伍后来先整编为华野二纵,1949年2月又改为人民解放军21军。一线指挥小朱庄战役的旅长滕海清是首任21军军长。
叔叔王克跟随这支英勇善战的队伍,攻打孟良崮、解放济南、取胜淮海、饮马长江、浙东剿匪。抗美援朝凯旋后挥师大西北,驻扎宝鸡、武威一带。
1985年6月,邓小平提出百万大裁军。铁马嘶月,金戈逐日,21军功勋卓著,反而升格为集团军。叔叔担任21集团军首任军长。
后来又见到叔叔两回,一次是2021年7月1日,在天安门城楼上参加建党百年庆典。再一回是在2022年7月31日,国防部的招待会上。一身戎装,精神抖擞,咋看不像90高龄的人。遗憾的是两回都是在新闻联播见到的。
3年疫情,失去了探亲机会。
“地址还写的淮北市传媒中心,上回寄枣的老地址。”小于司机办事比头发丝还细,特别提醒。
这地址还是4年前提供的。
2008年冬,我跟随时任淮北市委副书记吴孝雨赴京,为纪念淮海战役胜利五十周年,请老将军题字。两天的空陆续联系到张万年、迟浩田、王克、董宜胜等七八个将军。叔叔家茶几上摆满招待客人的果蔬。
“这枣子太好了,皮薄肉多核小,第一次吃到哩。”我一连吃了五六颗甜枣,禁不住赞叹这来自新疆的特产举世无双。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从此以后,每年都能吃到婶子寄来的甜枣。过去寄到日报社,媒体融合后邮递员改了新地址。
两天后,收到北京寄来的小车。我忙打开包装,哎呀,太好了!能映出人影的不锈钢骨架,底座、靠背和两边的布裆全是红色。握把有涨闸刹车,后轮脚踩刹车。惊喜之处是可以折叠,装进随车配备的旅行袋里,小巧玲珑,七八斤重,外出周游世界携带方便,既可代步又可作为拐杖支撑。
小于司机说,首长家里也有辆一模一样的小车,九十多的人了,外出不便坐车,走累了,坐上推着走。
“这样的小车淮北还没见过,恐怕不少钱哩。”妻子翻过来调过去看,一脸灿烂,说,“这可是咱龙年春节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呀!”谁说不是呢,人在困境中才知谁最温暖。
“无情未必真豪杰”,叔叔曾官至军委委员、解放军总后勤部部长,算得上副国级。婶子参加抗美援朝,初时是文工团团员,能歌善舞,后来从医,医疗技术精湛,享受师职待遇。那么显赫的家庭地位,却那么平易近人,对亲人知冷知热,对家乡亲人是那样体贴入微,着实令人感动。从送小车这件小事,我再次看到老一代革命家的质朴、坦荡与真实。他们的优良品质,给后来人鼓舞,教我们怎样做人,远远超过物质的馈赠。这是笔最大的精神财富,值得永远拥有,几代人享受不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