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向东
水称之涣,可见盛大。城临涣水,可追久远。古镇名声之显,好像话语未及,人也枉在淮北。
涣水边立起春秋时期的铚邑,绵延成秦朝的铚县、南朝萧梁的临涣郡,之后或县或乡止于镇。
一围保存完好的夯土城墙绵延六公里,从战国守卫到今天,上面已是林木苍苍,长成一道绿色屏障。我伫立在立碑的标示处,看层层夯土从断代延成了通史,书写出屏障内外曾经的纷繁。那是陈胜吴广农民起义大军的第一场攻战,是曹操开创霸业的无数次屯粮。有着嵇康打铁弹琴的广陵绝响,有过桓伊横笛一曲的梅花三弄,还有戴逵定格了的浓眉垂耳、笑脸大肚的佛教造像。至于水,四眼冽泉冲泡出天下独味的棒棒茶。至于土,一把黄胶泥塑着戏里戏外喜怒哀乐的众生相。1948年,一场大战为新中国的诞生凿定乾坤,淮海战役总前委就隐蔽在老街的文昌宫里。
我带着采访团来过,我陪着考察组走过,我随着自驾队伍游过。所来之人,又会生出怎样的感慨?是激扬着她的呐喊,还是羡慕起她的灵动?是领略了她的光采,还是看到了她的尘埃?那是蹇叔式的贤智,还是刘伶般的风骨?是血液中的粗犷和直烈,还是骨子里的淡定与从容?我有多少次踏进,就有多少次对问,无奈众说纷纭,难以圈定。只是隐隐觉得她的朴拙之下,藏着按捺和暴发的力量。她的率性之中,更有坚定的秉持和恒常的信念。似乎是,刀光剑影来就来吧,慷慨激昂过就过了,烽火云烟全都随着耕犁锄耙融进了粗茶淡饭,平实和自得已被格外看重。好像一切正在验证着世人的脾性,需急能急起,当缓自缓去。原来我一趟一趟到此地,却是此地不知不觉熏染了我。
长垣拱卫着、长河哺育着一方生灵,不就是图个一宅一院的自适安宁吗?堆起一面精神坐标,与帝王将相很远,与吃喝拉撒很近,习惯把进进出出的城池视为家,自然就把歇歇当作了代名词,冠在劳作归来耽于啜着说着唱着的古镇之上。坠子、大鼓融进了邻里巷陌,一声唢呐吹响了婚丧嫁娶。有了纷争,早已不凭拳脚,冲壶茶围着桌坐下说说话。我也坐下添个杯,柴米油盐酱醋茶,天增岁月人增寿,自然顺当地接上了大家伙儿正说的话,千百年都没有说厌的话。
白天临之涣,夜晚泛之水。包河、浍河从商丘流出,在此处交汇,给涣水换一个直白的名称——包浍河。此时,我就放舟在并流的河口,扶舷远望,看波光粼粼、炊烟袅袅,看两岸的庄稼郁郁葱葱。抵近龙须泉,登上河之洲,再后停泊在水中央。夜色已沉,人声渐起,你一句我一句,热烈讨论着古城幽渺的神韵。涣水,已流走千年的风流;临涣,你最想面临着何物?船主备下了本地的佳肴,培乳肉、酱包瓜、马蹄烧饼、羊肉汤,再配上一盘香酥月饼邀着明月。不再琴鼓弹唱,不必旁征博访,只需一河的晚霞继之一天的星光,让满座的客人自己去体悟很老的古往、很广的辽旷。
为纪念一把收割的铁器而受名铚城,为感谢一条滋润的河流又立名临涣。为真切探知她的蕴藉,今晚我留宿岸边的农家酒店,枕水而眠,试以这种方式享受今人、古人、代代人都曾共享的风月,贴近家中、城中、民风中生生不息的脉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