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6月30日

第A12版:

祖先、祖籍与祖谱

姚中华

对祖先的追忆有时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陷入一种欲罢不能的旋涡里,越是走不出困境,越想穷尽浑身的力气,追根溯源,探寻藏匿在岁月深处的奥秘。

儿时,夜晚坐在村头,看到深邃无垠的天空,繁星点点,神秘莫测,常常会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我从哪儿来?我最早的祖先是谁?他们经历了怎样的世代传承,留下我们这些子孙后代?答案像是霄汉中的星星,遥远而神秘。祖先在我们生命的源头扬起风帆,早已湮灭在时间的长河里,只给我们留下一些虚无缥缈的传说与莫名的敬畏。

先辈中,祖父祖母离我血缘最近。如今,我对他们的记忆,犹如夜路途中远处一盏灯,明明看到它的光亮,却可望不可及,兀自在迷蒙混沌中摇曳不定。

大约在我四五岁的光景,父亲用箩筐挑着我和弟弟,第一次把我带回到他的出生地,一个位于巢湖南岸的小山村,也就是我祖籍地。从那时候开始,我才懵懵懂懂知道,除了父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还居住着一群人,他们是父亲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我第一次见到我裹着小脚的祖母,第一次见到相貌与父亲极为相似的大伯和四叔,也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许多与我同辈的本家兄弟。一条奇妙的血缘纽带将我与他们的生命紧密相连,如同一根藤系上结出的瓜果。从此,祖先和祖辈的概念在我心中渐渐扎下根来。

祖母面容清癯,身材瘦弱,也许是裹着小脚的缘故,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祖父已经去世多年,祖母独自一人居住在村中一个简陋的“马屁棚”草屋里,门前是一片不大的场地。父亲年轻时只身一人 外出,多年没有回过家乡,这次回来还带了两个儿子,消息一经传开,立即在村里引起不小的轰动。祖母门前的场地上挤满了前来问候和看热闹的人。我紧紧拽着父亲的衣襟,躲闪在他身后,偷偷看着这些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人与我拥有共同的姓氏,共同的祖先。我听到许多人与父亲兄弟相称。祖母一边向他们道谢,一边用满脸的慈祥欢天喜地把我们接到家中。

这是我人生中最遥远的记忆,也是我对这个世界有关祖辈亲情最初的认知。让我惊奇的是,几十年过去了,它一直保留在我的脑海里。儿时许多记忆就像藏久了渐渐融化的米花糖,只能记得一丝甜甜的味道,模样早已模糊不清,唯有这份记忆像一根长青藤,沿着我成长的脚步,一直缠绕在我的生命里。我想,这大概就是血脉亲情的力量,能够抵挡岁月的风雨,在心灵深处留下历久弥坚的印记。

祖先遥远,我所知道的是长辈们口口相传的一些事。我的远祖可以追溯到明代,他们从江西一个叫瓦家坝的地方迁徙而来,最先落脚到长江北岸的三河镇,在那里开荒种地,繁衍生息。我的曾祖父又从三河镇,移居到巢湖南岸一个村庄,因为靠近巢湖,这个村世代以编织渔网出名。到了我的祖父这一代,家族人丁兴旺,像湖边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我的祖父兄弟八人,人称“八虎”。无论在什么年代,兄弟八人站成一排,都是一种蔚为大观的景象。祖父一家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户,就连土匪打家劫舍,也惧怕几分,平时在周围十里八村说话做事说一不二。据说,有一年,祖父兄弟中最小的八爷遭到邻村人欺负,兄弟们还没出门,邻村人便主动来登门赔礼道歉。

祖辈以农耕为业,兄弟八人中无人与仕途有缘,但身强力壮,靠着双手置下了不薄的家业。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富裕的家业如果没有靠山,也是一种包袱,要么遭人妒忌,要么被人觊觎。我的祖父在家排行老七,也许从小娇惯的缘故,对耕种不精,却被引诱染上赌博陋习,到我祖母进家门的时候,家境渐渐败落。我祖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平时很少抛头露面,也缺少主见,一辈子跟着我的祖父,说话都不敢高声,陪嫁的东西也渐渐被我祖父输在堵场里。八位爷爷中,我祖父体质最弱,平时又沉湎于赌场,不到知天命之年便去世了,留下祖母带着我父亲、叔伯和小姑,在贫寒中艰难度日。

这些传说真伪无从考证,甚至带着一些传奇的色彩,我不知道后人是否添加了感情因素,但我依然坚信这就是家史。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能够了解到的生命的源头和起点。

今年清明节,我回到祖籍地,询问父辈中健在的姑母有关祖父祖母的生辰与年庚。年近八旬的姑母竟然也语焉不详,这让我脊背上陡然冒出一丝凉气。生命虽然有着强大的基因传承,而对先辈的铭记有时也脆如早春的柳枝,经不起风吹雨打。

祖籍是生命的溯源地,它坐落在尘世间,却凝聚人世间一份特殊的情感。

我的祖籍地在巢湖边。背靠这座烟波浩渺的大湖,头枕着湖水和波涛,祖籍地似乎有了一种厚重的底蕴。湖水养育了我的祖辈,也培育了后人对它的依恋与感情。父亲健在的时候,每次说起祖籍地,说起家乡,语气中总流露出特有的自豪与留恋。

其实,祖籍地的村庄与周围的村庄并无两样,坐落在乡野里,朝闻鸡鸣,夜听狗吠,延续着世俗的烟火。然而,每次我走近它时,我的心中都会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我知道,虽然它与我现在的生活并无多少交集,但在我的血脉里,与它有着一种割舍不掉的渊源。

祖籍地与我出生地一江之隔。当年,父亲因为家贫,只身一人离开家乡,离开巢湖,渡过长江来到芜湖,入赘到我外公家。如同被风吹起的一颗种子,从此他在我的出生地落下根,有了我们兄弟姐妹。父亲的生活融入了江南,但心里依然装着家乡,那是他一辈子从未割舍过的牵挂。从我记事起,他常常有意无意向我们这些子女说起那座一眼望不到对岸的湖泊,说起他儿时在湖边的山岗上放牛割草的情景。湖水托起的朝霞和落日,是他心目中永不落幕的风景。这让我对那座湖,以及湖边那个遥远而陌生的村庄有了一种说不出的亲近与向往。

童年,回祖籍地老家探亲是出远门唯一的事由,也成了我一年中最为企盼的事情。虽然每次回老家都是一次艰辛的长途跋涉,坐车、乘船,不通车船的地方还要靠步行。特别是过长江,坐船在望不到对岸的江面上颠簸摇晃,晕船反应似乎把黄疸都能呕吐出来,但老家的亲情与温馨像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向我发出无声的召唤。

那时,祖母已经去世,每次回到祖籍地,本家叔伯承担起接待我们的义务。慈祥的大伯大妈会把珍藏在橱柜里舍不得吃的东西拿出来让我们品尝,把平时积攒用来换油盐的鸡蛋给我们解馋。膝下无子的四叔对我更是喜爱有加,常常把我带到田间地头,让我看他如何驾驭那头不听使唤的老水牛耕田犁地。老水牛在四叔的鞭子下瞪着铜铃似的牛眼,倔强地拉着犁铧在田野里奔走,那情形常常把我逗得乐不可支。还有村中一些年龄相仿的堂兄堂弟,带着我走村串户,在花草和池塘边追蜂捕蝶,逮鱼捉鸟,半天功夫,我就和他们混得比亲兄弟还亲。

家族的亲情消弭了陌生与隔阂,快乐像一缕清风吹荡在胸间。只是,这种机会十分难得,回祖籍地的次数屈指可数。后来参加工作,成家立业,回祖籍地的机会愈加稀少。然而,祖籍地依然像旅途中一个温情脉脉的驿站,时常萦绕在梦境中。

今年清明节,与我一样生活在外地的堂哥力邀我一同回祖籍地。我知道,他这次相邀除了祭祖扫墓,还有一桩心事。两年前,他执意要在祖籍地车姚村盖一栋新瓦房,如今,新房已经建好,他想让我去见证他在祖籍地留下的根基。

沿着一条新修的水泥路走进村里,我试图寻找记忆中的影子,房舍、道路、周边的田畴,还有那些曾经留下我嬉戏身影的树木和花草,它们沉淀在我记忆中,构成最原始的图像,也成了我对祖籍地一种亲情的解读。村子变化不大,住着几十户人家,依然都是同姓同宗。叔伯健在的时候,村子里人很多,见了面,都会亲切地迎出家门打招呼。如今,村里人绝大多数外出打工,留下一些老人和孩子。老人坐在屋里不出门,偶尔见到一两个孩子,也远远地躲着我们。整个村子静悄悄的,显得寂寞而沉闷。失去人气的村庄,像一个人没有了精神,显得无精打采。只有路旁新修建的楼房,像一棵老树发出几缕新枝,让陈旧的村子显露出一些生机。

拜祭完祖坟,堂哥特地安排在他修建的新房中吃饭。堂嫂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地道的家常土菜。面对崭新的房舍,飘香的饭菜,家人围坐在一起的亲情,我看到堂哥眼中满是欣慰。那是一种骨子里透出的满足。

堂兄的新房修建了两年,其实他回来居住时间加起来不到两周,那座房子更具有象征意义。它不一定用来居住,不一定用来遮风挡雨,但它让人联想起比我们生命更长久的东西,如同一种情感的皈依。离开家乡,离开祖籍地,想要留住依恋,留住亲情,也许没有比盖一处房舍更合适的选择了。

祖籍地,如同生命中另一个停泊的港湾,虽然是短暂的偎依,却足以让人温暖。

早春,在三河古镇,我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动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那是祖辈流传下来的一册厚厚的祖谱。目光与纸页触碰,落在一个个遥远而陌生的祖辈名字上,我的心中充满了虔诚。

我对祖谱一直怀有崇敬之心。这不仅仅是它记录了我历朝历代的祖先,还在于它艰辛的编纂和续修过程。我不知道在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年代,祖辈如何克服重重困难,将世代祖先名字和家训记录并保存下来,按照血缘支脉序列登记在册,让家族在岁月的长河中有了可以追溯的源头。一本看似普通的祖谱,不仅厘清了血统脉络,规范了宗族长幼辈分,而且传承了祖先家训,让后辈为人处世、持家立业有了遵循的准则。从这个意义上说,祖谱是一种智慧的凝聚,是祖先在岁月的长河中留下来的一道维系家族情感的风景。

十年前的春天,我跟随我的四叔来到巢湖边三河古镇,参加家族中第六次修谱大典,亲眼见证一个家族众多后人朝圣一般的相聚,也感受到一份延续在岁月中时空阻隔不断的亲情。

这个靠近巢湖的古镇是我更远的祖籍地,大概是我太祖或尊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如今古镇上依然居住着许多同姓同宗的后人。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一些族人为了生计,奔赴他乡,在外地立足,如同一条大河中分出的支流,成了宗族中的支脉。而生活在这里的后人则固守祖先的根基,坚守着先辈传承的家业,让同宗同族的后辈有一处可以回溯拜祭的地方。我不知道祖先在这里留下多大家业,也不知道他们有过怎样的名声与威望,但这些一群同宗后辈在此坚守,足以让我们这些分散在外地的族人感到温暖。

与我而言,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寻根之旅。如今,宗族如同一个枝繁叶茂的大树,后人遍布四面八方,子孙就是树上的一片树叶。我们经历着不同风雨,但每一片树叶都有相同的质地与纹理,都与同一根系相牵相连。这棵大树的根就在古镇。也许我们无法辨析祖先在这块土地上留下的足迹,也无法嗅闻到他们曾经在这里升起的烟火,但我们能感知他们就在时光深处,用绵延在岁月中的余晖,引领后人。这是一个我从没到过的地方,却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

好像有一种无形的磁力,续修祖谱大典把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同族宗亲吸引到古镇。相聚在这里的男女老幼,来自不同支脉、不同辈分,怀的却是相同的心情,为的是同样的目的,寻根问祖,感恩祖先赐予了我们生命。尽管大家生活并没有交集,许多人是第一次见面,但血脉里流淌着同一祖先的血,隐藏着相同的基因,如同置身于一个强大的磁场,生命中有一种力量来自同一方向。回归到生命起源的地方,我们似乎找到了生命最原始的密码。

割舍不断的血缘亲情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也消除了隔阂和拘谨。眼前都是陌生的面孔,但又似曾相识,从脸部的轮廓,到走路姿态,甚至说话的声音腔调,都或多或少带有同质的部分。无论岁月如何演变,不变的是,我们都是同一祖先的子孙。

在这个特殊的场合,最难辨认的是辈分。祖先用辈分规范了长幼尊卑程序,厘清了宗族血脉渊源。辈分不论年龄大小,只遵循血脉传承。因此,每一个人面前站着的,也许是高出几辈的长辈,也许是晚了几辈的子孙。当然,这并不会妨碍大家交流的热情,辈分反而成了一种十分有趣的现象,几代同堂的愿望在这里轻而易举就能实现。

修谱的盛况让平日安静沉寂的古镇有了一种节日般的气氛,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怀。鞭炮从清晨就开始在古镇响起,一直响到中午,绚烂的礼花在空中炸响。同宗族人用这种传统的方式,释放着特殊的喜悦与情怀。炸响的烟花不仅凝聚着对祖先的怀念,对宗族亲情的释放,也寄托着对家族后辈殷切的希望。

接过祖谱,那里不仅有祖先的名录,更凝聚着一种亲情与力量。先辈历尽艰辛,将祖谱一代代传承至今。如今,我们接过重任,也将我们的名字加入谱系中,与祖先的名字一道,将来迎接谱系里更为年轻的生命。厚重的祖谱在我们手中延续。这是一份机缘与巧合,更是一份荣耀与责任。它不仅关乎家族、关乎子孙后代血脉传承,更关乎社会的伦理与秩序。它让我们融入一种血脉亲情,帮助我们认清生命的来路。

我在古镇感受修谱的情怀,领悟祖训教诲,也在冥冥之中沐浴祖先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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