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宜中
气场,作为一种隐形的特质和魅力,人有,作为人聚的城市何尝无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我告别军营,尽管尚有合肥、蚌埠两市可供选择,最终落户的却是淮北。
当时,作为中国的一个地级市,淮北的城区规模却类似个小县城,东西走向、四十分钟便可轻松走完的主街道仅有三条,且肩挨肩地挤着,最高建筑便是“七棚楼”的淮北饭店了。相当于北京长安街的一马路(淮海路)上,不时可以看到“得、得、得”的毛驴车潇洒地驶过,我租房所在的三马路(惠黎路)边,老母猪旁若无人地遛弯并非稀罕景儿。更不消说一阵大风起,满城“尽朝晖”了。南京籍的孙伟干事带解放牌送我全家来淮时,两盅“口子”下肚,竟一点不顾及我的感受,弯也不拐地问:你怎么会选择这个地方?
是啊,为什么呢?刚来的那阵,自己也曾经后悔过,但最终接受了时任淮北军分区政委、我的老首长张纲的看法:别看淮北眼下很小、年青,潜力就大嘛,城市味道不也有了?再说,离你老家仅百公里,孝敬父母岂不更方便?我一个老陕也没想到会到这里任职,一切皆有缘!
适应一个新地方总需磨合期。我真正开始接受淮北,缘于两个不起眼的小事。转业半年后第一次到省城参会,由于是新兵,与会的无人识我,但听说是淮北的,他们的脸上大都流露出令我挺爽的表情,有两位还跑到我的房间,谦卑地问我能否帮他们搞点煤?瞬间,某种自豪油然而生。次年暮春,正值换装节气,时任原十二集团军新闻干事现已是少将军衔的程关生战友来看我,没想到他如是说:淮北街上的流行色有点上海味道,蛮时尚的嘛!之后,我接待过的像香港《大公报》副老总周貽昶、国内知名作家乔运典、纪宇等诸多新闻文化界的名流也有类似的评语。
2016年中秋,程将军夫妇邀我夫妻俩去上海叙旧,我说:当年你对淮北的评语曾抚慰了我一度失落的心。他笑了:我当时可不是故意的,淮北的确有别于一般内地小城。我问:哪些方面呢?他顿了片刻,笑了:这,还真讲不来,其实吧,就是某种视觉的认知和心灵的感应,是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自我品味,哦,对了,是气场。
转业后的前十三年间,我大都在做外宣工作,为了准确生动地讲好淮北故事,推介淮北,我非常在意对淮北历史文化、内涵具象、地域特质的了解研究,但常不能如意。的确,淮北的文明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新中国成立前夕,这里还是国共两党进行过决定存亡的主战场之一。诞生过蹇叔、桓谭、嵇康、刘开渠等不少在历史星空有名位的人,但是,在当今古老的中国,少有城市不可以印出类似的名片。就说淮北人常引以为傲的殷商时代淮北建城的第一人相土,他可是地地道道的河南商丘人士,早在那时便“海外有截”了。再说,中国历代的开国皇帝又有几人诞生在当时及如今的发达城市?如离淮北挺近的沛县、亳州、砀山、凤阳,不也是刘邦、曹操、朱温、朱元璋的出生地嘛。说淮北城建风格有品味吧,似乎更谈不上了,即使用传统的大众美学衡量,几乎没有一座颇具视觉冲击力的建筑,滞后的基础设施还令她在文明创建中吃尽了苦头;说淮北有山有水吧,但依山傍水的城市多的去了;说淮北比较时尚吧,但又有多重的文化含金量?“土豪”们有几个不在任性夸张地时髦?……
尽管如此,我对淮北的情感仍像经年老酒,愈陈愈醇。九十年代中后期,淮北有段日子难熬,一位有恩于我的老首长曾关切地推荐我去南方一家知名的合资企业做文宣,年薪诱人,公司人事部门的负责人也约我见了面,但犹豫再三,没去。为此,我还写了一篇《我与小城情未了》的随笔。
相对一般人就一般情况而言,退休之后,心境才容易做到波澜不惊一碧万顷,对世事的看法也往往会更接近些客观。其实,就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乃至定居一座城市,大千世界,有多少人就会给出多少理由:历史久远、时尚现代、山清水秀,风花雪月,悠长雨巷、帅男靓女、羔羊美酒、粗犷大气,温润婉约、气候味道、宜家宜业等等,甚至连无可奈何、没有理由也能成为理由。这些,不怎么费劲就可以从国内外历代名人的作品中翻到,若从流行歌曲中去找更便捷,如《东方之珠》《小城故事》《前门大碗茶》《达坂城》《黄土高坡》等等,不胜枚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之际,年近古稀的我懵懂感到:之所以喜欢淮北并成为我人生的最终归宿,理由诚然多多,但最深层次的是;自己走不出这座小城那看不见、摸不着、道不明、说不清、有点混沌、又分明能感觉到的无时无处不在的气场。
按中国传统文化的说法,气场的形成与强弱,在于势,当然,更要看自我的修炼。
“命运掌握在个人手中”,这句话曾激励过无数抱着美好向往去建功立业的有志之士。但现实却是:一座城或一个人的命运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不能随意掌握的。淮北市横空出世,完全是随缘而至,应运而生。她地下蕴藏的煤炭,早在北宋就被苏轼写入《石炭歌》了,倘若没有新中国成立后对闸河煤田大规模的开发,淮北现在肯定仍是那个在皖北不起眼的村落。一如深圳,若无世纪伟人邓小平的画圈,一个吃饭都成问题的保安县,怎能变成现时影响世界的大都市?这就是命?这就是运?这就是势?
如此好运来,已被历史冷落了近两千年的淮北不仅境界之高,同时也爆发出惊人的潜能。在十余年前的淮海战役中,如说淮北人慷慨奉献的是无数支前民工、独轮车、担架及各类战勤物资,那么,此次奉献的却是众多才俊儿女、千年古村和丰饶土地。正因如此吧,到七十年代中后期,短短的十几年间,淮北便成了全国六大煤炭基地之一、华东著名的能源之乡、淮海一颗惹眼的明珠,一时声名鹊起。对淮北影响更巨大更深远的是:随着上海、江浙、东北、西北、山东等外地产业大军及各类英才的汇入,淮北人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思维方式也渐次发生嬗变,有市民抑或早就感觉到了,就连淮北话已有别于本土的濉溪话了,“小上海”的花环不知不觉中戴在了淮北的头上。再加上淮北人生性好客,又是“麻雀都能喝四两”的酒乡,淮北一度宾客盈门,《人民日报》资深记者刘杰就常说:每年不来几趟淮北,感觉灵感就没了。以致当时做外宣的我,怕的不是编书写稿,而是陪酒。
可是,淮北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骄傲自豪竟会如此短暂,似乎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品味便被一阵风刮走。随着对眼泪绝不怜悯的市场经济不期而至,到九十年代中期,煤炭行业便像过山车一样了。总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心里承受力并不弱的淮北人也无奈地揾起英雄泪。计划经济下专为煤炭工业服务的这座小城,命里注定“除了煤电酒,什么都没有”。况且煤炭资源枯竭渐显端倪,曾引以为傲的纺织业、建材业也近乎一夜间“全军覆灭”。淮北今后能否再保年青城市的活力?是否有一天会沦为一个县或一个区?似乎皆有可能,并非杞人忧天。
记不起是哪位智者说的:无论怎样的路,总会带你到黎明,走着走着,天就亮了。我一直感到,转型期的淮北就逐渐修炼成了此种心境。面对淘沙大浪,没有一味地恨及天道不公、自怨自艾,没有英雄气短。短暂的心理调整后,“破茧化蝶”很快成了淮北的共识主旋。诚然,在此有点悲壮的行路中,难免有成功的探索,也有失败的教训;有智慧谋划,也有轻浮任性;有亢奋喜悦,也有黯然神伤;有信心倍增,也有垂头丧气;有贵人相助,也有小人乘机行骗……但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是晴日朗朗还是雨雪霏霏,淮北人自信地昂首望远、默然前行、一如既往。比如,“屡败屡战”的文明创建,十几年后终成正果。还如,安徽省第二个世界级文化遗产——隋唐大运河柳孜遗址的申遗,也耗时八个寒暑!再如,经过几代人的不懈,裸石满坡的荒山及因采煤而塌陷的土地变成了灵气充盈的地标……淮北散发出一种令人尊敬的大度豪气和韧性挺拔,及北方城市少见的钟灵毓秀。况且,眼下淮北的空间定位、目标定位、竞争定位三个关键思路已渐近厘清并付诸践行。前些日子,中国共产党的机关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淮北转型 十年有成》报道,无疑是当今上层对这座城市的肯首,这在全国的资源型城市中实属凤毛麟角,到此,淮北人的嘴角似乎可以笑意浅露了。
花开花谢,月圆月缺,白云苍狗、兴衰流转。我信:现已山清水秀、饶有风韵、气场满满、蓄势待发的淮北,日后起码也应是个称心的宜居之地,且不问中国的行政区划未来如何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