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洁尘
1962年9月13日,是那年的中秋节。秋风送爽的北京城里天高云淡,照旧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北海公园的湖水碧波荡漾,也远比今天的清澈透明,湖水映衬着岸边的垂柳和琼华岛上的白塔,陪着那渐渐升起的一轮圆月,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宁静和松弛。
时年26岁的父亲拿到北京师范大学毕业证,几天后他启程前往内蒙古草原。
62年之后的今天聊起来,父亲依旧清晰记得,他学生时代最后的一个中秋节是在北海公园度过。那个圆月的夜晚,他和学校里另外一位也来自安徽的同学,绕着北海湖漫步,一边聊着大学毕业后的人生规划,一边交流回味着四年大学生活里让他们留恋的点滴岁月。
那个时候,从北京出发到内蒙古锡林浩特,路上要走四天。父亲一行四人,都是在填报毕业志愿书时要求分配到祖国边疆最需要的地方。9月28日一早,他们先乘坐火车赶到集宁,第二天再从集宁转乘开往二连浩特的火车来到第二个中转地——赛罕塔拉;第三天则改乘长途汽车,清晨出发下午三点多到东苏旗又停留一晚,第四天也就是十月二日,风尘仆仆的几个大学生终于抵达了锡林浩特。
这一路迢迢千里,尤其是后面两天漫长的草滩路,难走且不说,就眼所见处,都是一样苍茫空旷,秋色浓郁直达天际的大草原,几百公里的路行下来,连只飞鸟都看不到。途中夜宿小镇,前半夜窗外秋风呼啸,飞沙走石,后半夜则风消尘落,透过半遮半掩的窗帘,父亲望见天空中的那轮在流云间时隐时现的月亮,正渐渐变得残缺,他心里知道自己离家乡是越来越远。
父亲在锡林浩特工作生活到1975年,从一个单身教师,“荣升”为两个孩子的父亲。这一年8月,他工作调动到锡林郭勒盟南部的太仆寺旗宝昌镇,为了赶在学校开学之前到岗,我们的这次搬家显得非常仓促。锡林浩特到宝昌也就300公里地,但那个时候的草原公路跟十几年前相比,修缮效果十分有限,跑起来依旧摇摇晃晃,一天赶路也就只在150公里左右,到傍晚来到桑根达来小镇住宿。
我那时还不到五岁,对于漫长的旅途更多的是兴奋,根本不理解什么是离别,离别又是什么滋味!
我们到宝昌刚安顿下来,就迎来了中秋节。
记忆中,我第一个关于中秋节的印象就来自宝昌。这个小镇虽然很小,居民也不多,但是保留着非常淳朴的民风良俗。我们家当时暂住在学校宿舍,听说来了新同事,晚上邻居赵花阿姨来看望我们,她带着一包点心,是用那个时候副食品商店里常见的灰褐色包装纸叠扎起来,赵阿姨坐在餐桌边跟妈妈聊天,我蹲在床头,眼睛盯着那包点心,灯光下,我注意到那纸包外层有着自内向外浸透出的油渍,隔着好几步远就闻得到一股特殊的油香味。
这就是宝昌最有名气的胡麻油月饼。
现在淘宝网上有这款草原特产,我也曾买过,虽然那模样跟30多年前差不多,但是味道已经没有多少过去的感觉,似乎时光流逝也带走了胡麻油那种特殊的香味。
说起吃月饼这个事,对于我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我从小就喜欢酥软甜腻的零食,宝昌月饼外皮酥软,入口即融,最有名的五仁馅是用纯白糖、红糖(更讲究的还有冰糖)添加果料,使胡麻油和鸡蛋调匀,再用专门的木制月饼模子一个一个手工按压出来,最后还要签上红红的月饼印。那个时候也没听说谁家有烤箱之类的工具,就是用红砖砌炉,烟煤为火,把月饼胚子横横竖竖摆放好,先大火再中火后文火,往往需要一夜的精细操作,天蒙蒙亮的时候,月饼出炉了。
赵花阿姨带来的月饼,我觉得是来到宝昌之后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可惜那一包只有四个,唇齿间的享受好像刚刚开始就结束了。妈妈见我们喜欢吃,正赶上学校另外一个老师家要请人打月饼,就去委托他也给我们打一炉。过了两天,那新打的月饼送来了,闻上去甚至要比赵阿姨送来的更香,我也记不清那天到底吃了几个,结果乐极生悲的事来了。
月饼本来就是大油大腻之物,宝昌老乡们都知道吃月饼要喝茶水解腻助消化,小小的我却只顾享一时口舌之快,到了晚上,肚子里开始翻江倒海,哼哼了半夜,上吐下泻,可受了老罪。从那之后好多年,我都不再能闻麻油月饼的味道,明知道是好东西,却无缘消受,此为月饼之忧!
宝昌十年是我记忆中最安稳的时候。父母工作稳定,我和姐姐一起上学,我们家住在三间通透舒适的砖瓦房,有一处宽敞的院落,夏天的院子里总是种着黄瓜、西红柿和豆角,家里喂着几只鸡,我甚至还养过一只狗和两只猫,如今回想起来几乎就是一派田园生活的画面,无忧无虑的生活,自然而然对节日的期待与重视程度就越来越高。
内蒙古草原的秋季很短暂,今天还是一派绿树重重,隔日就会落叶萧萧。跟这季节变化得紧凑很有些类似,我们能吃到各种水果的日子也都集中在中秋节前后。宝昌小镇处在坝上边缘,交通比起锡林浩特还要便捷,很多企事业单位在中秋节前,都会安排车队到宣化、张家口等地农贸市场,采购来各种各样的新鲜水果分发给职工。
我们家分到的水果,总会先选出一些品色都好的存放在地窖里,待到中秋月圆之夜,父亲就会搞一个小仪式:在院子空地上支起一张小饭桌,中间是一个又大又圆的提浆月饼,要先切成八瓣,围着月饼盘子摆上紫的葡萄、黄的沙果、红的槟子、绿的香瓜,有的时候还有西瓜。父亲会领着我跟姐姐在圆月之下向着南方鞠个躬,那是安徽老家的方向。父亲常会说上一句:希望在老家的亲人们健康团圆!
就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中秋节不光是为了有月饼吃,它更多的是一个凝结思乡、期待团圆的寄托。父亲在内蒙古26年,凤阳老家一共只回了三次,每逢佳节倍思亲,他尽管明白自己离家乡的距离很远很远,但是他心里那轮故乡的明月一直都很圆很圆。
离愁别绪似乎都是岁月和成长的专利。我在14岁的时候,孤身一人离开家到异地读书,之后的十多年都没有在父母身边过中秋。1988年的中秋节,我刚到包头师专不久,那天正好新生军训结束,又赶上是周日,包头附近的学生头天晚上就纷纷“撤离”,到第二天上午,宿舍里就剩下我一个人。
食堂当天有出售月饼,但是我没有一点胃口,一个人在校园里闲逛,不知不觉看到天空中一轮明月慢慢升起,浮云撩动着清冷冷的光,洒在寂静的校园里,那一瞬间,就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缕微风,在这曲径与树丛花圃之间穿行——人生的寂寞并不都是暗灰色的情绪,有些时候也可能就是一首诗!
等我回到宿舍,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包月饼和水果。原来家在青山区的班长,知道今晚就我一个人在宿舍过节,特意跑回来给我送了一份节日的“温暖”。他没见到我,只好留下了一张短签,那份被关心和惦记的温暖,至今回味起来都是新鲜的。
人的一生里,很多怀念和相思似乎都是周而复始、循环反复。父亲在52岁的时候,带着我们全家回到了他念兹在兹的故乡,我那年刚满18岁,那又是一次非常仓促的搬家,我甚至连一个告别的准备都没有。从此,我们家再过中秋节,那个小仪式就没有了,父亲心里的团圆已经变成了眼前的事,可渐渐地,我发现他又开始不断地回忆和回味那些属于草原的逝去往事,我也一样,草原的生活和记忆已经融进了我们两代人的骨血,甚至连睡梦里都能感受到那遥远的苍茫的气息。
我们一家人经常在晴朗的月圆之夜感慨着:宝昌的中秋月好像比这里的更高更圆。
其实,我们说的那轮圆月,是怀念凝结在心底的一缕风,是随风潜入夜的一朵相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