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

一

近读张韧先生《红楼梦续书》再认识一文，颇以为然。红楼一梦，曹公或已写完而佚失，或未完稿就撒手而去，已不得考。清人高鹗，不顾深浅，续四十篇，使红楼故事得以延续。宝黛之流，或得于悲，或得于喜，或得于食尽鸟飞，或得于白茫茫一片大地。结合第十五回谜语式命运交代，高鹗亦循规蹈矩，遵从于曹公之草蛇灰线。平心而论，高亦不易，堪称大手笔。后人或口诛笔伐，或越俎代庖，草成红楼圆梦、红楼幻梦、红楼真梦、补红楼梦、红楼梦补等等，皆眼高手低，不成样子。更有今人，捉刀补之，其志可嘉，然味同嚼蜡，寡淡至极。不及曹公之万一，更不及高公之百一。尤其是杜撰宝黛完成洞房花烛之大团圆结局，更是狗尾续貂，其情堪悯，其行堪怜。鲁迅先生有云，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撕裂给人看。昔日，对大团圆现象，总不以为然。然经人生之种种沉淀后，渐觉已之肤浅。国人喜大团圆之结局，实因现实之残酷、生活之困顿、生命之渺小、世事之无常。如红楼梦第十六回，贾政正过生日，忽宫内传旨，便唬得阖家惶恐不安，惊惧无措，实因天威莫测，宦海无常。大户人家尚且如此，何况于小民之家。现实很骨感，转而向精神领域寻求一点慰藉，亦人之常情，岂可非议。求之不得，转寄虚妄，有此执念，何足怪哉？何忍怪哉？

二

《资治通鉴》上迄周威烈王，下至五代后周，计一千六百三十二年。共二百九十四册，十六个朝代。历朝历代，青史着字，若云过江湖，倒影而已。其中生灵涂炭，不见半字，泯然于历史云烟之中，如吐气吹毛，无从查起。储劲松在《雪夜闲书》中有云，读史是需要年纪做底气的。窃以为然。年轻时，读史味同嚼蜡，一翻而过，即便一时性起，读上几页，然无恒，弃之一旁，渐生尘埃。而今，人到中年，重新翻开泛黄之书，尤其是史记、汉书、通鉴之类，一字字重新读来，渐渐有些入境，如雪梅共嚼，丝丝凉味，直抵心底。史书，经前人千锤百炼，如老树昏鸦，如斑驳墙皮，如风雨樯竿，用岁月浸染过的眼去读，用已然沉静的心去读，方读出滋味，读出道理。说起滋味，乱世之史最有味，跌宕起伏，如嚼牛蹄筋；盛世之史，绚烂华然，如晴空万里；平世之史，絮絮叨叨，如川流平原；末世之史，晦暗如磐，如阴阴雨天。谈起道理，像王者之道、治国之道、文武之道、盛衰之道、攻伐之道、阴阳之道等等，皆可从字里行间，略窥一二。道，史书之本、之径、之骨也。

三

易安居士，无论于宋代，还是于今时，都是一奇女子、伟女子。不是大丈夫，胜过大丈夫。何也？一是有才。少时博览群书，经史子集，无所不读，已远超闺阁之限。时人称之，有才思，文章落纸，人争传之。《宋史》记载：女清照，诗文尤有称于时。其用典，出神入化，深得晁补之褒奖。《清波杂志》记载，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唱和，明诚每苦之也。思之，做易安居士的老公，不是易事。二是有识。其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石破天惊。其句“酒肉堆中不知老”，呵斥唐玄宗骄奢淫逸。其上枢密韩肖胄诗云，“不乞隋珠与和璧，长乱何须在屡盟”，颇见卓识，更显风骨。三是有情。李赵之情，非一般之可比。故后人杜撰改嫁之说，似不可信也。赵死后，易安如秋叶，飘零于江南。然，赵之信物，李即使病中，犹视若生命。四是有学。据《金石录》记载，李与赵于青州归来堂收藏书画金石，古籍文献十余间，书两万卷，金石刻两千卷。李帮赵收集、考订、整理，每获一物一书，即共同勘校，整理签题。得书、画、鼎，则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常夜尽一烛。易安居士在此方面，开拓耕耘，成为有宋一代金石研究之集大成者。《金石录》之出版，易安居士功不可没。

四

后唐诗人杜牧有首诗替项羽惋惜，“包羞忍耻是男儿，卷土重来未可知”。可细读历史，刘邦会给项羽这样的机会吗？答案不用多说，毛泽东一语道之，“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项羽，在政治家、史家的眼里，与文人骚客、平民百姓眼里，是截然不同的。后者，每每被项之英雄豪气、儿女情长、义薄云天，而感动折服。而前者则认为，项羽是个枭雄，而非英雄。英雄与枭雄，一字之差，霄壤之别，云泥之判。英雄，英明英武，集一切优秀品质于一身。而枭雄则是骄悍雄杰，残暴专横。就刘项而言，都不能算是英雄，一代枭雄而已。何也？太史公在《项羽本纪》中开宗明义说项有“三不知”。一不知书。不知道马上打天下，文人治天下。灭秦之后，若能以文治，或许会是另一番景象。但历史不容假设，一个范增，都不能用之，何足道他人哉。二不知史。项羽若能读一点史书，听一点建议，也不会坑杀二十万秦降兵，火烧阿房宫，屠咸阳，杀楚怀王。这种滥杀，不难想象，一旦做了皇帝，不亚于秦始皇。三不知人。对刘邦，他似知未知；对范增，他用而疑之；对韩信、陈平，他视而不见，拱手送给对手。至于用兵，项羽也犯了一系列错误。但若以上三条做好，以项羽之军事才能，实不足道也。历史已烟消云散，后人视今，犹吾之视昔矣。

五

今读清人李光地《为学》一篇，颇有道理。一曰：人若闲散度日，过后未免悔恨，惟用功读书，便心无不安处。读此一句，心有所动。思己，碌碌无为，饱食终日，读一本书，不肯用功，今日推明日，明日延后日。虽常生懊悔之心，但却无恒心改之，此毛病大矣。二曰：读书宜细。所谓读书字字挑剔，是孔子做派。孔子读书，真是字字不放过。李批评明人读书不细，事功不透，皆因读书不专之过。而吾读书，欠此多矣。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只看文字之热闹，不求文字背后之内涵。读古诗，亦有此毛病，不去一句一句，一字一字，体会琢磨，致所写文章亦是粗糙不堪，经不起推敲。实因此起。三曰：读书须疑。要独立思考，戴着一副眼镜看，李在《榕村语录》云，读书最怕是无疑。此言极是矣。思吾辈，一头倒在书里，不思不虑，不批不判，尽信书中之言，致人云亦云，流于俗套也。疑，是以己所掌握之价值观判断之，分辨之。我们之所以尽信，多因读书不多不博、哲学功底浅显的缘故。四曰：读书须融会贯通，学思并举。读书，好比向一个池子注水，如水不能相融，此为河水，彼为湖水，事情就坏了。如李所言，撑肠拄肚，便为害。古人称之为，书柜。亦形象。学而不思，不过是庸愚书生。思而不学，仅逞一时之聪明，若往而不返，不久远矣。窃以为，读书，古今论之甚多，各有其独特之处，不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宜寻适合之法，既读得进，又出得来。往大里讲，于实事有助；往小处讲，亦能怡心养性。读书之道，不可谓不大矣。

六

清人张其仁，曾任徽州知府、凤阳知府，作官箴一篇，凡186个字。箴，乃格言也。官箴，则做官之道。怎样做官？张首倡：肯理事，不要钱。为廉，为德。此乃为官第一之道。官乃国之公器，可动用国之资源。若以发财为目的，则私心一起，罪恶即生。就像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岳飞有云：武将不惜死，文官不爱财。也是此理。然，人爱财是其天性。故，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要那些不符合规定的钱。次倡：闲时看书，忙时定气。此言与黄炎培先生所云，“闲时勿荒，忙时勿慌”，同为一理。做官，繁事杂事琐事缠身，与事上磨炼耐心，磨炼气质，磨炼才能。“定、气”二字，看似淡淡，实需千磨万击。气乃正气、静气。定乃定力，保持平常心，不偏不倚，不疾不徐，不色厉，不动静俱失。再倡：做事宜平衡辩证。“兴利当防其害，除弊在得其平。立法贵简明，易于遵守，用法贵坚强，期能持久。勿侈无益之费，勿吞当用之财。恭而有理，猛以济宽。立事惟豫，杜渐于微。”诸如此类，皆是张处理政务的体悟。当然，每个人做官处理政务事务，各有其道，各遵其术。可基本一条，要有辩证思维，要考虑周全，要多角度分析利弊得失，方可慎重行之。不可盲目冲动，拍脑袋。四倡：做人之道。官是身份，然其最本质是人。先是一个合格的人，有修为的人，有能力的人，有道德的人。后方能赋予官之权柄，为国为民服务。然观古今之人，未做官时，还算是一个正常人，一旦当了官，人反而不会做了。细思之，乃人还未做好，骤然大位，则心摇气动，忘乎所以。故张曰：“临事时尽吾之忠，退食时思己之过。上交不谄，下交不淡。矢志思报君亲，慎独如对天地。勿造次而违仁，勿浮慕而热衷。常保泰然天君，直养浩然正气。”以上俱言，官与家国之关系，与他人之关系，与自己之关系。三者之中，以人为本。故处理好三者之关系，方能做好人，当好官，做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