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6月12日

第A07版:

军姿的包浆

章熙建

军姿,是军人跋涉征程的独有造型,更是军人践行使命的一种灵魂物化。而经历战火硝烟熏染的军姿,则被赋予了刀琢剑錾一般的鲜亮印痕,犹如岁月淘洗给珠宝打烙上的一层绝美光泽。

2018年八一建军节的晌午,当我走进南京市国防园时,眼前忽然一亮。静卧高台之上的那辆退役T—34坦克前,一面印有“南京大学应征方队”的红旗迎风飘扬,80名年轻大学生整齐排列,一个老军人正在专注地讲述着军旅传统,虽然银发飘飘,却腰板坚挺,语调铿锵,透发出当年征战岁月的果敢英锐。

那是我当年在长江口海防团当兵时的老团长侯宪和。2001年,从南京警备区司令员的任上退役后,解甲卸枪的老团长没有惬意地在家安享赋闲时光,而是操起了另一件武器——照相机,展开了新一轮的军旅跋涉。他时常返回当年挥洒青春热血的老团队,用镜头记录战士们刻苦训练的精彩瞬间,而这些训练场撷珍,最终都以强军备战的时代主题汇聚成册,并自筹资金印刷出版。

身为山东汉子且是军事干部的老团长,对于学习钻研始终执着不懈。对摄影技术的娴熟驾驭,加上对于军事专业的敏锐视觉,他拍摄的照片视角独特,浓缩了战技战法、战斗作风等丰富的军事元素,极受官兵们的喜爱。每逢军旅摄影作品集出版,老团长都要返回老团队举办赠送仪式,对在镜头中留下青春倩影的战士,都由本人签名留念,对考入军校或退伍返乡的战士,更是一个不漏地邮寄给他们。记得老团长在赠送第三本出版的画册《曾经当过兵》给我时,曾在扉页上写下一句意境隽永的心语——“十年磨三剑,白发铸金戈”。

其实,铸造金戈并不止于新的“操枪弄炮”,老团长从退役当年起,就无间隙地登上了为适龄青年和预征对象讲传统、释军史的讲台,这一讲就是十多年风雨无阻。而这次更是增加了一项新的内容,那就是向预征对象们赠送摄影画册。

老团长忙碌于签名赠书的一刻,我的目光油然地凝落到那辆T-34坦克上。缘于近百年时光浸染,加之空气氧化反应,坦克浑身显得黝黑,铁甲表层隆起了密密的细小疙瘩,但瑕不掩瑜,战场雄狮仍是炮管高昂,威风凛凛,在夏日的照耀下泛出幽幽的蓝光,似乎正无言地讲述当年驰骋战场的威武霸气。

哦,那是战火熏染镌刻的特殊勋章,那是时光浸染打烙的岁月印记。此刻,战场雄狮的时光穿越,令我不禁想起老团长30多年前的一段战斗经历——

那是1982年的8月中旬,八号台风来袭,守备二连正面海堤遭到海浪冲击岌岌可危。凌晨三时,侯团长率步兵三营星夜赶到,正踏着泥泞奔向一道堤的当口,堤顶突然响起“嘀嘀嘀”的短促警报声,三号哨亭堤段出现重大险情!

侯团长立刻奔跑登上一道堤北侧。这是一段处在弯道顶端的T形海堤,形状犹如一把搭箭的弯弓向着海中前拱,而排序三号的穹顶哨亭就坐落在利箭的箭镞位置,也就是海堤弯道凸出部的最前端。此刻,遭受狂涛巨浪的一次次猛烈冲刷,堤坝大片石下的泥沙渐渐被掏空,整体浇筑的哨亭在海浪冲击下摇摇欲坠。

风急浪高的海堤上,有位营长提出,可考虑从哨亭反向的堤坝弯道地段加固,如果前方的哨亭倒塌撕开缺口,加固的后侧堤坝或许能顶住巨浪的冲击。

侯团长没有立时接腔,而是扭头望向堤坝的内凹地段,眼中闪过一丝沉思,突然挥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气笃定地说:“我在二连蹲点时参加过这段海堤的养护,别看表层铺着片石,可芯子里全都是泥土垒成的,加固只能算是贴上了块药膏,根本经不住浪头的冲击,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加固哨亭险段!”

生死攸关之际,团长的一段蹲点经历竟然改变了一条堤坝的命运。那个凌晨时刻,狂风掀起巨浪铺天盖地地拍击着大堤,海浪发出的巨大啸声压倒了一切声响。随着团长一声令下,两台大功率发电机带动六盏探照灯,把濒危险段照耀得形同白昼。20多辆军车源源不断地运来片石和水泥,由守备二连和步兵九连抽组的两个突击梯队,采用人工作业的方式快速投放片石和水泥。

那一刻,团长就像铁桩一样铆在风口浪谷上,扯着已经沙哑的嗓门指挥突击救险。战斗异常地惊心动魄。突击队员们的双手如铁钳般地抓起一只只水泥袋,先是向片石的缝隙间填放,然后再向裸露的茬口砸落,锋利的片石立即将水泥袋截断滑入缝隙,紧随奔涌的海水快速渗入,高标号水泥瞬间凝固……

时光荏苒,当年的殊死鏖战已铸成记忆。那一刻,再次遥望古稀之年的老团长,一身稍显泛白的迷彩军装,左肩斜挎一只草绿挎包,右肩斜挎的则是一架长焦相机,腰带紧束,俨然一副当年挎枪带弹的军姿披挂。

那瞬间,鏖战海堤与伫立坦克前的两个身影交相叠印,令我脑海深处骤然蹦出一个词汇——包浆!军旅岁月的浸润,让军人身上打烙上一层特殊的光泽,那是时光冲刷不能磨灭的印痕,是崇高职业的鲜亮标记,更是军人魂魄的永恒光芒。

毋庸置疑,那是老兵的一份坚守,恪守着一种军人忠诚的血脉传承,执着于一道芳香隽永的信念之光。在军人的坚守里,每个年轮都有一个奇骏的故事,每趟出击都是一段不凡的诗行,而这些坚守,就深深地附着在军姿的包浆里。

无独有偶,2020年的深秋,我出差到海南西沙的永兴岛,竟于不意间邂逅战友刘锦红。担任海军海防工程设计研究所副所长的海军大校,一身荒漠迷彩,腰带紧束,脚蹬的作战靴满沾着星星点点的晶亮砂粒,乌黑长辫成两绺环髻盘在头顶,俊秀脸庞因紫外线的长久照射而被抹上了一层鲜红的油彩。

大校是又一次完成南沙群岛执行任务,经过十多天海上颠簸抵达西沙的。此刻这幅飒爽英姿的征战军姿,与在京城相见的那个俊秀温婉的女大校判若两人。那瞬间,我心头油然生发出一个强烈的感觉,这才是巾帼战士的军姿本色!

时光回溯到2010年4月,海防工程设计研究所参与的重大战备工程——南海渚碧礁围堰工程进入突击阶段,艰苦卓绝的建设项目必须赶在雨季前完成,而围堰工程的头尾五道工序,研究所独揽设计、监理、验收三道,贯穿围堰建设的全过程。研究所党委数轮沙盘推演后,前指总督导的重任压到了刘锦红肩上。

以一员女将远赴万里督导浩大工程,刘锦红掂得出分量之重。夜晚,大校独自进入军港试验厅,紧随长方形深水池、U形方向谱造波机闪入眼帘,记忆深处的惊涛骇浪骤然响起:1992年北京工程建筑学院毕业,携笔从戎铆在海防工程阵地,十八载搏击深蓝无怨无悔,那是巾帼有志,更是强军情怀!

开弓没有回头箭,围堰工程展开的三个月间,刘锦红四下渚碧礁,行程数万公里,全程督导陆海一体“联合作战”。陆上,军港试验厅根据岛礁海域传回的数据,夜以继日地展开综合试验;海上,刘锦红蹲守岛礁,顶着烈日炙烤、狂风袭扰,组织前沿专班运用实验数据修正工程设计方案,一串串庞杂数据在深蓝上空穿梭传递,一组组精密系数在反复对接中勘定校正……

吹沙填海的艰苦搏击,换来了一座岛屿的新生,原先以礁盘为主的渚碧礁变身为渚碧岛,用陆面积达4.3平方公里,一跃成为南沙群岛中居于第二的岛屿。美丽岛屿从此告别“高脚屋”时代,五星红旗在永久性建筑上高高飘扬。

美丽的南沙群岛铭记着英雄官兵,海军大校脸庞烙印的那抹鲜亮的“中国红”,无疑就是美丽岛屿的深情馈赠,又何尝不是征战岁月打烙的军姿色浆!

记得当新兵时,曾听老兵们讲过一句话,等到军姿磨出包浆来,就意味着军人的生命已经定型。后来又读到一句英雄箴言,战伤留下的疤痕,是给军人佩戴的特殊勋章。那时懵懂不解,此刻始有顿悟,那是军旅征程中一种植于信念、渗入血液的熔炉冶炼,是一轮形如化蛹成蝶的生命拔节!

于此,我想起战伤致瘫后奋斗不息、卧床写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钢铁战士奥斯特洛夫斯基;想起在战场上失去右臂后以左手向军旗敬礼,并成长为共和国将军的戍边英雄丁晓兵……他们在烽火前线的英勇战斗或许未必让人熟知,但他们在转换战场后的冲锋陷阵,却始终鲜亮地耸立在岁月的风景里。

噢——那是军旅积淀的内蕴闪烁!那是军姿包浆的特质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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