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4月06日

第F01版:

行走淮北

傅 瑛

我是个喜欢到处蹓达的人。小时候在天津上学,中规中矩地两点一线,除了家和学校,几乎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地方是自己可以去的。“文革”开始,我家搬出了宿舍大院,来到临近东郊的一个地方,屋后就是农田。爸爸妈妈忙着挨批斗,哥哥姐姐忙着闹革命,就连唯一在家的姥姥也因为说话太随意,怕造反派抓辫子,被送到了北京。一时间,我成了家里无可归依的自由兵。造反去?人家嫌我出身不好,不要我;念书么?学校早就停课了,家里的藏书也在“革命”中被丢得寥寥无几;找同学玩?出身好的老朋友一个个离我远去,比我出身更差的,也早就将自己封闭起来。更何况离开居住了十几年的宿舍大院,新家狭小,邻居互不相熟,于是,我常常一个人跑到家后面的铁道线上,一坐半天,痴痴地望着伸向远方的铁轨发愣,努力想象着自己根本不知道的远方风景。后来,终于有两个同学拉我入伙,成立了一个小小的什么组织,“造反“谈不上,活动没多少,除了到工厂义务劳动,聊天,就是到处游逛,而且越走越远,从市中心一直跑到郊区。有一次不知道是谁说,跟死人有点关系的引河桥还没去过,于是,三个十五六的小女生立刻揣着月票,登上公交,七转八转到了很远很远的引河桥,下车转了小小一圈,扭头上车、回家。那时候,天津就是我能看到、能想象到的全部世界。

所幸命运没有让我一辈子困守一座城市,而是让我蹓达得越来越远。下乡了,从天津路经上海,听着好生奇怪的吴侬软语,看着满弄堂天空中晾晒衣服的竹竿,我觉得自己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进了徽州地区旌德县一个公社的养蜂场,本事没学多少,却随着蜂场的搬迁走过江南不少地方。如今回想起来,无论是古歙老牌坊下的村庄,苏南遍地的河流、小船和美丽的村姑,大茅山下的老妪和她的茅舍,还是绩溪横山百步岭上古老的水碓、痴爱读书的拉板车的青年,泾县曾经废弃的皖赣铁路路基和破败的止营公墓……所有这一切,都融进了我的生命。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在近十年岁月中温柔地抚慰着我的身心、塑造者我的人格的旌德西乡的山林田园、乡情乡语。生活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我,每个人都不应该将自己永远局限在一个地方。都市以外,家乡以外,我们还可以拥有更美丽的风景,见识更多彩的民俗,经历更丰富的世事人生。

1978年初,我从皖南越过长江,来到位居江淮之间的皖中合肥上大学。大学毕业,又坐上火车,一溜烟儿地跑到皖北大平原,成为煤城淮北的一名市民。命运安排我四处蹓达,也为我安排了全新的人生。

说实话,上世纪80年代的淮北,在当年的我看来,并不适合蹓达。那时的淮北太小也太寒酸。跟北京、天津、上海比起来,她小得及不上人家的一个区,跟苏南、皖南相比,她缺少春水的旖旎、秋山的柔情。举目四望,裸露着石块的山头,就像一个个赤膊的汉子,直眉瞪眼地暴露着粗糙的躯体。可是,从1982年的那个春天开始,我看着淮北一天天长大,淮北也看着我一日日成熟,终于有一天,我们铁铁地结为一体,进入“相看两不厌”的美妙境界。

说起来,我在淮北最初的行走,并不是随心随意的蹓达,而是急急忙忙地奔跑。

1983年的初夏,丈夫病了,肝炎,住进人民医院。每天中午、晚上,我要给他送饭。那时我还带着出生才几个月的女儿,只要一起床,心里就像着了火。为了跑得快,送饭的路上,我总是找小巷子穿行。从老市委出发一路向西,越走巷子越窄,两边都是矮矮的、简简单单的红砖小平房。一开始,我顾不上看,只闷头往前奔,渐渐地,丈夫的病情越来越缓和,我的路也越跑越熟,脚步自然慢下来。有一天,我在路上惊讶地发现,眼前窄窄的巷子里,两株石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明媚的阳光下,红花绿叶,美得无以复加。再看看另几家门前,也搭了小小的石台,月季、海棠,还有许许多多说不上名字的鲜花开得正好。我停下脚步,傻傻地看着,身边传来一个软软的,带着浦江风韵的女声:“好看吧?淮北的石榴树多得来……”紧跟着的,是更加爽朗的笑声,伴着另外两位大妈的大嗓门:“大妹子,你天天打这儿过,歇歇脚,坐一下,你是哪疙瘩的?””嗨,听口音怕是老乡,我是北京人……”

我心里一动。这就是淮北,一条巷子里,居住着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煤城建设者,居住着满满的热情与美丽。记得那天我的归程很慢、很慢。我细细地打量着路边的每一栋房子,试图从家家门口的花坛上、杂物中,辨认出户主来自何方。我还特意绕了几条巷子,只为多接触一下这座小城和小城的主人。不久,丈夫痊愈出院,女儿去了淮南婆婆家,日暮时分,我们夫妻俩常常在小城小巷中蹓达,那年月,淮北小巷里人不多,也没什么商店。下班以后,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搭建的小厨房里烧饭。江南腌笃鲜不可抵御的浓香,川菜扑鼻的鲜辣,东北炖菜浓浓的咸鲜……千家万户的烟火气氤氲空中,构成了这座移民城市独树一帜的味道。

从此,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不论走到哪个城市,哪怕她的中心区再繁华、再美丽,我也一定要钻一钻小巷子,去寻找那藏在城市深处的独有味道。而在淮北,不夸张地说,相山老城区的巷子,没有哪一条是我没钻过的,而且不止一遍。可惜的是,随着城市的快速发展,原本常见的那些小巷子,记忆深处那一排排的红砖平房,大都没了身影。这几年,我走在路上,常常会仰望着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回想着当年的上海大妈、东北大妈、北京大妈的笑谈——不知道她们如今住在哪里?还是不是朝夕相见的好邻居?

随着入住淮北的日久年深,我的行走内涵不断发生变化,行走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早已不再是当年天津小女孩没心没肺的闲逛。人在数千年前赫赫有名的王城,天天看着“相王建城”的雕塑,抬腿就要走过春秋战国时期宋共公的黄堂基,动不动就要拜一拜始建于西晋年间的相山古庙,说话聊天常常要提及桓谭、嵇康、刘伶……,访古之心的萌生是自然而然的。早些年,我曾经和丈夫一起到电厂附近寻找过共姬墓,在荒凉的山坡上茫然四顾,体味着两千多年前一位生活在这里、埋葬在这里的尊贵女人的悲凉人生;以后,我又和朋友们一起驾车来到临涣,登上战国时期的古城墙散步,遥想先秦两汉之际古铚城的繁华兴盛、人才辈出;我曾经一头扎进梧桐村,在千千万万大小石块搭建的村落中,寻觅西汉最小的诸侯国国主的气息;我还曾在柳孜大运河遗址轻轻抚摸古船、桥墩、瓷器,那一刻,虽然我触到的都是硬硬的物件,可心里却分明感到被黄土掩埋千年的通济渠之水,正柔柔缓缓地从我手上流过。我还曾与几位年轻的朋友跑到瓦子口,四处打听,费了好大劲,终于在半山腰上找到唐末大力士王彦章撑船的渡口。望着山下一个个村庄、一片片农田,长吁短叹,感慨人世间的沧海桑田之变。我还有幸跟随专家探访过位于濉溪南部的古城汉墓。田野间连缀成片的汉墓群以自己的形制,无言地诉说着当年墓主人身份的高贵。可如今,再高贵的身份也随历史的演进烟消云散,只有墓道中遗留的汉画像石,刻印下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美的憧憬……

由此,我越来越相信,在一座城市行走,一定要了解她的前世,才能解读她的今生。否则的话,你永远不能触碰到她的灵魂,永远不能看到她真真的面目。有一次,一位大学同学来淮北开会,我不由分说地将他从参观的大部队中拉出,跑到相山公园,去看相山脚下遗落的汉阙构件,然后,顺着淮海路、古城路走下去,一路指指点点,告诉他哪里曾是宋共公的黄堂基,《列女传》中共姬被焚之处,哪里曾经出土过战国时代的排水设施,哪里至今还有古朴的汉画像石……最后,老同学拍拍我的肩膀,真诚地笑了:“傅瑛,我没想到,你是真爱淮北啊!”

是的,我爱淮北。当你知道自己脚下这片土地曾经培育过灿若繁星的伟人,当你得晓自己面对的河流曾经如同血脉一样,向中华大地南北西东输送国家得以发展、民众赖以生存的物资食粮,当你明白今天并不富裕、并不时髦、并不美艳的淮北,曾经如同所有中原母亲一样,用血肉化成的乳汁哺育过中华民族,你怎能不爱她?有了这份爱,我的蹓达,我的行走就不再仅仅限于城市,不再仅仅限于访古探幽。广袤的淮北乡村,处处都有吸引我的魅力。我喜欢伴着烈山榴园里的潺潺流水前行;喜欢静静地观赏明清古石榴园里与岁月抗争、扭结着生长的老树;喜欢和伙伴们手拉手走进硕果累累的梨园、苹果园;喜欢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葡萄园里,嗅着紫晶、绿宝石一样的葡萄散发出的甜香;喜欢看春天的油菜花绽放、夏天小麦的金黄……当然,我也曾走进不少衰败的村庄:青壮年都已远行,只有步履蹒跚的老人和警惕的老狗看着我们走过。崭新的楼房、紧锁的大门、疯长的杂草,无言地诉说着中国千年乡村今日的突变。身边,不知经历了多少冬春秋夏的老槐树,在微风中飒飒叹息,年深日久的老井苦闷地睁着大眼,似在问询每一位过客,新生活什么时候才能来到它的身边?

我不是个有大作为的人,不能准确地回答新生活什么时候会降临到淮北每一个村庄。但是,一件印象极为深刻的事情却告诉我,行走中对一个城市、一处乡村的判断,应当是客观冷静的。两年前,我和一位青年教师一起,去探访位于相山区南部李桥村的李氏祠堂——淮北革命前辈李时庄生活、工作过的地方。路不熟,离开大马路,我们很快就陷入塌陷区的泥沼,举步维艰。身边低矮的棚屋、倾斜的瓦房,水淹的道路,处处写着“破败”两个大字。祠堂门口有几块垫在泥水中的大石头,蹲下来仔细分辨,竟然是清代康熙年间的石碑。那一刻,我们沮丧极了,也愤怒极了。没多久,一个小伙子骑电动车路过,看见我们的一脸狼狈,停下来笑着说,这里是采煤沉陷区,村庄已经拆迁了,现在只留下几位不愿离开老家的老人。“快了,都快走了,别急。”他笑嘻嘻的,又说自己只是回来取东西,建议我们要是想看风景,就过马路,到南湖去: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那地方不错,早先跟这儿一样,又破,又烂!”

我很有点惭愧。我们不是外地人,都去过南湖,都知道那里曾经是沉陷区,如今却是怡红快绿,盛景处处。读了这么多年书,我们本应懂得一个承载了太多历史重负的地区,必定前行艰难;作为一名蹓达过全国不少地方的“行者”,更应当明白,只要前行,就有希望。

不错,只要前行,就有希望。前不久,我接到通知,李桥的李氏宗祠已经易地重建,李家人热情地约我,有时间一定去看看。如果不是遇到今年的疫情,我肯定早就麻溜地跑去了。屈指算来,因为疫情,我在北京已经耽搁了两个多月,回去以后,蹓达的任务还挺繁重。尤其是看到微信圈里淮北的同事、朋友纷纷出行,一个赛一个地展示着2020年的淮北春光,我心里的计划也一个接一个:南湖一定得去逛逛,不然太辜负盛开的桃花,荡漾的春水,青葱的绿竹。记得某年初夏与朋友泛舟湖上,清风拂面,极目远眺,山影绰绰,杨柳依依,亭台如画,长桥如龙,一时间,我竟恍然觉得自己是来到了久别的江南水乡。还有相山公园,阔别已久,不能不前去问候。问候的时间最好是午后(早晚上山的人太多),也不需要同伴,只一个人行走在浓荫蔽日的林间小路上,用心体味那份极似皖南山乡的幽静、深远。此外,南山的花木,绿金湖的碧波,东湖的遍地锦绣,濉溪老石板街的改造,都得去看看,包括去年深秋才初初相识的天街。还记得那天一大早,丈夫就说要带我去逛一个新景点。我忙不迭地跟他出门,待到车停在一座小山前,我简直不敢相自己的眼睛:我太熟悉这座山了,每次上下高速,远远就会见到它,寸草不生,姿态怪异。它本是炸山取石剩下的残破山体,淮北人提起它,甭提有多厌烦。可现在,走上山坡,只见绿草茵茵,新树成行。最妙的是,以往看上去丑陋无比的破损山体,一经修整,俨然成了一尊雄浑壮健的抽象派雕塑,傲骄地站在游人面前。望着它巍然挺立的身姿,望着近在咫尺的宋金古窑遗址,望着不远处碧波荡漾、风景秀美的南湖,顿时感到它的存在,实在是意味深长。古与今在此相遇,山与水交相辉映,虽然没有郭沫若先生描写的点点繁星作为街灯,没有牛郎织女骑着牛儿来往,但它的改天换地之美,足可激荡人心。

文行此处,我一颗渴望回家的心,跳得更急切了。可是,说起回家,说起蹓达,微信圈里不止一个大城市的朋友劝我:“急什么,现在的情况,出国不可能,国内也最好别乱跑。你们淮北也没什么知名景点,好看点的地方,你也早就逛够了,就安心在北京住着吧!”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人间行走,各有各的感受。年少时没心没肺,四处看看,扩展扩展视野,挺好;长大了出国旅游,瞧瞧异域风情,不错;中国这么大,国内知名景点打打卡,也可赏心悦目。但人生还有一种蹓达,一种行走,是走在历史与现实之间,走在自我情感的脉动中,此中心灵的感悟,韵味的悠长,又如何向人言说?

那就不说,只继续前行。我知道行走淮北,我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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