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博鳌玉带滩，海南的母亲河万泉河从这里入海。这条地形狭长的沙滩半岛，全长8.5公里，内侧湖光山色，外侧烟波浩渺。据说，类似的地形地貌全世界只有三处，另外两个是澳大利亚的黄金海岸和墨西哥的坎昆。

我第一次见到大海，就是在博鳌，从此曾经沧海难为水。更不曾料到，十六年后，会有机会在这里参加论坛。我诧异于即便是在博鳌亚洲论坛召开期间，这里的人依然不是很多。除了一个叫“海的故事”的餐馆前聚集了一些拍照的游客，稍显热闹。旁边的宾馆、饭店门可罗雀，有的甚至关门大吉、荒草丛生。

沿着沙滩往论坛所在地的方向走，没多远，已然人迹罕至了。

一

坐在沙滩边破旧的亭子里，海风像母亲温柔的手，涛声似母亲哼唱的催眠曲，让人晕晕欲睡。有脚步声，一个男子推着一个老人走了过来。老人的身躯蜷缩在轮椅里，像待产的婴儿躺在母亲的子宫。男子把老人推到亭子边的日照处，让她在轮椅上晒太阳，自己则钻进亭子的长凳上摆弄手机。

老人好老啊，该有九十多，甚至百岁了吧。男子把她的双腿摆放在石凳上，她便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只是双手不停地舞动，口中念念有词，双眼时而紧闭，时而张开，偶尔向我这边投来空洞的目光。

她的背后是大海。

歌中唱到大海是故乡，像妈妈一样。她孕育生命，启迪梦想。从公元前1000年波利尼西亚人试水太平洋开始，人类一步步走向母亲的怀抱。北欧人驾驶着维京战船，在寒冷和巨浪的夹缝中突破，探险劫掠。载着基督徒和阿拉伯商人的船队穿梭于地中海。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葡萄牙、西班牙先后建立海上霸权，黑奴、象牙、香料和黄金如潮水般涌入伊比利亚半岛。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海洋既是屏障，又是通道，人类曾经因为大海的阻隔而各自独立，又因为大海的联通而不断杀伐。

西沙华光礁I号沉船和数万件出水文物静静地展示在海南南海博物馆。其实我们的先民们从未停止过拥抱海洋的步伐。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为了生存，他们冲破农耕文明的锁链，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大海深处。面对一堆堆铁器、铜器残片，一件件美轮美奂的陶瓷制品，眼前顿时浮现出港口边扬帆起航的豪迈，海上丝绸之路帆樯鳞集的壮阔，甲板上觥筹交错的酣畅。可是，当暴风雨来临时，这些抛家离子的人们该是何等的恐惧；当船只触上暗礁时，他们又该是何等的绝望。每一次远航，都像是一场赌博，只是他们手中的筹码只有自己的生命。当点数开出，与下注相反时，他们会不会后悔？他们的妻儿甚至只能年复一年地守望，在驶来的孤帆远影中升腾的一丝丝幻想，在抵达的喧嚣中一次次破灭。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回响：“有理想在的地方，地狱就是天堂。有希望在的地方，痛苦也成欢乐。”也许，对于勇士来说，最好的归宿是战场。对于冒险者，大海深处是最好的褒奖。

海洋与人类，一如眼前的这对母子。只是小时候，我们看大海是那么辽阔苍茫。我们一天天老去，而大海却依然年轻。

二

告别这对母子，再往前走，游人依旧寥寥。一对退休的老年夫妇在拍照。丈夫很认真，或近或远，时而前倾，时而半蹲，每拍几张，就要拿给老伴看满意不满意。他们欣赏着照片，不时地耳语几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爱情的宣言。“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爱情的默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是爱情的甜蜜。“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是爱情的无奈。“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是爱情的折磨。“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是爱情的悼词。如果爱情只有一种颜色，我想应该是蓝色。那是天空的颜色，也是大海的颜色。如天空般明净，如波涛般汹涌。如夜空般深邃，如大海般壮阔。如一朵白云般悠闲，如一只海鸟般忧郁。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你一眼，人生便开启一段全新的旅程。那些热烈的告白是真的，那些滚烫的情话是真的，那些真挚的誓言是真的。你的笑，你的外套，你的白色袜子，成为记忆中被爱的味道。那些撕裂的痛楚是真的，那些不舍的挽留是真的，那些决绝的放弃是真的。原以为彼此是一生所爱，奈何时间如海，冲刷一切，埋藏一切，残留的痕迹若有若无，甚至让你怀疑一切只是发生在梦里。

有一天，波浪将皱纹刻满我们的额头，才真切地理解张爱玲的话：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三

拍照的夫妇相互搀扶着寻找下一个景点，一位老人独自骑着一辆三轮助力车驶来，他们擦肩而过。老人下车，站定，向远处眺望。

他看到了什么？目光所及处，海天一色。我们从遥远走来，终有一天到达这片海滩。抑或从这里出发，在某一个时刻抵达那未知的彼岸。

这一路，很长，也很短。这一程，有苦，亦有甜。有人走来，携手同舟共济。有人离开，独自披荆斩棘。接受风雨雷电的洗礼，沐浴日升日落的光辉。鲨鱼出没，海鸟盘旋。一朵浪花是一个笑脸，一段回忆；一粒细沙是一滴泪水，一件往事。就像黄霑的歌：谁没有一些刻骨铭心事，谁没有一些旧恨心魔，谁没有一些得不到的梦，谁愿意解释为了什么。

面对大海，就像面对时间。只有在时间面前，所有人才是公平的。一天同样拥有24个小时，又同样被时间催赶着往前走。

潮起潮落似钟摆晃动，所有的爱恨情仇在海风里烟消云散。其实，除了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