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30日

第A08版:

故乡的中秋

梁晶晶

城里的中秋,是月亮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间挤出的一弯清辉,窄窄的,泛着清冷和寂寞。每每此时,我总会想起故乡的中秋。

故乡的中秋,是从点心铺子里飘出的一缕缕甜香开始的。那香气不止萦绕在铺子上空,还顺着初秋微凉的风漫遍了十里八村,无声地宣告着节令流转,召唤着团圆的到来。

临近中秋,集市的喧嚣也比往日更早地升腾起来。几家老字号点心铺子门口,热浪裹挟着新鲜出炉的月饼和各色糕点的甜香,霸道地铺满一整条街,前来选购的大人们往来不绝。乡间松软的黄土路上,自行车铃声叮当作响,车把上多半挂着一兜刚出炉的月饼——那是在给走亲戚“送节礼”做准备呢。

姥姥家的中秋,是从自己做月饼开始的。刚入八月,姥姥就忙活起来。她总说:“我做的不是月饼,是团圆。”

姥姥做的是乡下最常见的酥皮月饼。馅料都是自家地里收的:黑白芝麻、葵瓜子、花生,炒得喷香擀碎,拌上炒面和赶集买的青红丝,淋上小磨香油,撒把白糖拌匀,攥成紧实的团,月饼馅儿就成了。刚做好的馅儿又香又甜,我总忍不住偷吃。

酥皮月饼香酥的奥秘在和面上,水面和油面得分开揉。和面是力气活,更是手艺活。姥姥说,和面讲究“三光”:面光、盆光、手光。她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一双布满茧子的手沾着混和了猪油和糖水的面粉,在粗瓷盆里用力搋揉,直到面团光滑澄亮,盆壁不沾星点,手心也搓得干干净净,才算到位。

和好的水面揉成长条,揪成大小均匀的剂子,按扁,包上略小些的油面剂子,擀成长片再卷起,反复几次才能做成酥皮,再包上馅料压成月饼坯。为了让月饼更好看,姥姥还会用碗沿在饼坯边缘磕上一圈花纹。

接着支起一口平底锅,烧上麦秸火,火舌舔着黢黑的锅底,烧得匀匀的。当印着花纹的饼坯贴上温热的锅面,油香混着麦香和多重馅料的香甜丝丝缕缕钻出来,那藏在月饼里的节日灵魂,才算醒了。一同醒的,还有我肚子里的馋虫。待到月饼两面炕得酥黄,姥姥便用锅铲轻巧地一挑起锅,搁进簸箕里晾着。

月饼稍凉些,最神圣的“点红”时刻到了。姥姥会端出一个小碗,里面是用“洋红”(乡下以前多用它染红鸡蛋)提前熬好的染料,红得热烈,艳得喜庆。只见她捏起一根竹筷,蘸饱这吉祥的红,神色庄重地在每个月饼中央轻轻一点。那一点红像颗朱砂痣,嵌在金黄油亮的月饼上,瞬间点亮了质朴无华的饼身,也点亮了满屋的喜气与期许。

筷子尖最后总会轻落在我额心。“点个眉眉俏,保佑俺晶晶没病没灾,聪明又俊俏……”微凉的触感倏忽即逝,但其后所承载的滚烫祈愿,却深深印在我小小的、懵懂的心里,温暖至今。

月饼彻底放凉后,姥姥拿出素黄的包装纸,平展展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圆圆的月饼四个一摞,用细麻绳捆扎,上面贴一张红纸剪的小“福”字,既好看又吉祥。

进入八月,姥姥几乎日日都这样度过。做好的月饼大部分都送给了亲朋邻里。姥姥说:“送月饼就是送团圆。月亮圆了,人心也要圆。”天上的月亮一天比一天圆、一天比一天亮。终于,中秋到了。

乡下过节,白日的热闹不过是前奏,真正的重头戏,总在暮色降临之后。

夕阳西下,给村庄镀上最后一层金边,我们便把八仙桌抬到院中。宴席主角是菜园子当年的收成:白糖番茄、盐水花生、辣椒鸡蛋、油焖茄子,还有炖得香烂的老母鸡汤、红烧肉……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家常菜,说着家常话,笑语欢声。这才是“团圆”最该有的模样。

夜色渐渐浓稠如墨,桌上的菜撤下,换上了月饼和各色瓜果。姥姥还会煮上一壶莲心茶。“秋燥,莲心茶败火。”她总说:“苦茶配甜饼,日子才长远,喝喝就回甘了。”长大后我才懂得,姥姥说的哪里是茶,分明是过日子的道理!

吃月饼要先敬月。我们眼巴巴望着夜空,四下只有秋虫鸣叫,风也安静下来,仿佛万物都在等待。终于,天边透出一片清辉,月亮从小山坳里升起,缓缓爬上树梢,像一颗大大的夜明珠,泛着温润的光。它越升越高,悬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光华洒满院落,清晰地映出姥姥家的院墙、婆娑的树影和我们一张张期待的脸。

“月姥娘(故乡称“月亮”为“月姥娘”),下来俺家吃月饼喽!”也不知谁先起的头,我们都站了起来,双手捧着月饼,朝着那轮圆月大声喊,喊够三声方才坐下,开开心心地吃起月饼。就着美食赏着月亮,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传说,也越发真切起来。

夜深了。我躺在院中的小床上不舍得睡去,额心还点着那颗中秋当夜不能洗掉的“眉眉俏”。姥姥轻轻拍着我,唱起那首熟悉的歌谣:“月姥娘,明晃晃,开开后门洗衣裳。洗里白,浆里光,打扮晶晶上学堂……”

我望着天上圆满无缺的月亮,沉醉在半懂不懂的幸福里,渐渐进入了比月饼更香甜、比月亮更圆满的梦乡。

2025-09-30 梁晶晶 1 1 淮北日报 content_198522.html 1 3 故乡的中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