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东

忽焉四季，转瞬已是寒风敲窗，冷雨化雪。

谷金伦一早来电，说他的传记已完成初稿，顿感惊喜。一个矿工出身的人，竟然出册立传，真是羊群跑出只骆驼。想想那么多大领导、大名人，能留下文字出书立传的又有多少呢？接着惊喜的是我看到手机上的书样《人生第一次》。目录中赫然有“第一次进北京”“第一次穿军装”“第一次上茬采煤”……人生有多少个第一次呀，看书看皮看文看题，这名起得就让人叫绝，多有文学范呀！更惊喜的是金伦说眼下出书虽贵，一双儿女争相出手相助，不要他掏分文……

我原打算驱车百里去萧县喝一友添孙喜酒的，发去红包礼到等于人到，改弦腾空争分秒学习谷著。

曲折的故事，动人的情节，朴实的语言，沧海桑田，犹如在看一部电视连续剧，不由陷入如幻似真的梦中……

金伦出生在安徽第一人口大县临泉。他的命运是不幸的，1966年正当其奋起双棹，渴心大饮，发奋读书时，“文革”滔天骇浪骤起，掀翻了众学子升学的阶梯，课堂再也摆不下一张安静的课桌。岁月无情地把他抛回到贫穷的黄土地。

而千百年来农人跳农门仅有两条布满荆棘泥泞的小道，上大学或弃锄从军。计划经济，生产队是座集中营，集体出工，集体工分分粮，集体受穷。抬抬腿外出要生产队长御批，脱离农门戛戛其难。1970年岁尾，金伦好不容易穿上梦寐以求的军装。凭农村兵的吃大苦精神和一手俊秀的硬笔书法，很快当上了连队文书，离穿上“四个兜”的干部装似乎并不遥远。却想不到军委一声令下，到工厂、学校、党政机关“支左”的军人统统归队。军官严重超编，金伦穿军装五年，营连五年没提拔过军官。眼瞅着“谷文书”服役期满，为没能改变其身份深感内疚的营连首长捕捉到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天津的一家石油企业向部队要一批退伍军人。兵贵神速，连夜把金伦简历表报上去。在焦急地等待中，盼来的却是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大小场合白毛巾罩顶的陈永贵副总理发话：“俺黄土地更需要优秀的退伍军人”……

家乡更大的不幸在等待着金伦。1975年夏，豪雨伴随大风在豫西盘旋肆虐三昼夜，石漫滩等六七个大水库接连破堤，滔滔洪水一路狂奔。晴日朗朗，淮河畔地势低洼的七八个县顷刻间一片泽国。水爬上锅台，爬上草垛，爬上房顶。黎庶田园不保，垆社为墟，百里禾田无颗粒，乡亲们缺房缺衣缺粮缺能喝的水。空军驾机投食，杯水车薪。金伦一家人蜷缩在用倒塌房屋的旧棒残草搭的茅草庵里，漆黑阴冷夜，四邻八家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叹息声不绝于耳。最遭殃最苦的为什么总是力耕人呢！

他联想到告别军营时，营长嘱咐他一定绕道京广线的邢台，路过营长舅舅家，想把舅舅的独生女儿表妹介绍给金伦，也算对没能提为军官的金伦小小的补偿吧。营长舅舅一家见到浓眉大眼、一表人才的金伦后颜面生金，乐在眉头，暖炕新被，陈醪佳肴，如待贵宾。营长的表妹高挑身材，水汪汪乌黑黑的大眼睛，是公社吃皇粮的妇女干部。金伦却觉得当了五年兵还是凡骨俗胎，一介农人，和人家比判若霄壤。特别是女方提出要他“倒插门”，更是大气不敢喘。

白发母亲急切盼子归，两日后金伦向营长的舅舅一家人作别。列车启动，隔车窗相望，禁不住热泪盈眶。敬爱的老营长，尊敬的舅舅、舅妈、表妹，你们是多么善良厚道的一家人，原谅我实难从命呀！

这就是命运，人再强势抗争不过命呀！

金伦又是幸运的。少时考入心仪的中学的第二年，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年级花里挑艳，推荐两名代表进京，金伦有幸成为其中之一。部队招兵，千口生齿的大村跃跃欲试者近百，金伦又成为全村弃锄从军的两人之一。一列闷罐列车拉走人口大县八百弟子。军营兵种甚广，钻山炸洞耕田农垦牧羊饲猪干啥的都有，而派往众人向往的汽车连的只有10%，金伦的大名又出现在去汽车连的名单里。解甲归田，遭遇大水悻悻然、凄凄然之际，淮北矿务局来灾区招农协工，金伦凭着穿过军装，再次成为村子两个弃锄从工者之一。

一个人有从军的经历，就是淬过火的钢，到煤矿一线恰似好钢用在刀刃上。井下险恶，瓦斯、水、塌方冒顶，随时可夺去人的生命，采煤工既要上观顶板掉落矸石，又要下顾脚旁链板机滚滚而来的矸石、煤块、塘柴棍子。金伦有着军人一往无前之勇，视煤场为战场；挥镐舞铲，汗如瓢泼，一个班九或十个钟头，劳动强度惊人。年轻人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力气，一次次放卫星，当工人单茬采煤破纪录，当青年突击队长小班采煤破纪录，当区长日产、月产、年产连连破纪录。攻坚克难中琢磨出的多项工艺创新，吸引兄弟矿观摩学习。金伦成为矿超群拔类的新闻人物。我曾为他写过人物通讯《嫩竹子也能做扁担》，在《安徽青年报》《淮北日报》《淮北矿工报》以及省、市电台播出。

有胆识骏马，无私护良才。矿务局领导为破纪录的人破纪录，破天荒把连正式工都不算的农民协议工，转为妥妥的国家正科级干部。矿领导继续为好钢淬火，谷金伦也好像成为阵前骁将，哪儿阵脚不稳、败迹显露把他放到哪里。担任过后勤行政科、土地征迁、安检部门主管……

岁月在激情中燃烧。金伦在百米井下一线奋力拼杀的时候，爱情来敲门了。经人介绍有幸认识了身材匀称、相貌端庄、文静娴雅的九一○厂女工牛守侠。喜结良缘后，男耕女织，把有老有少的家操持得有板有眼，毫厘不差。金伦心无旁骛，一门心思扑在多出煤出好煤上，成就一番不凡事业。

敢于冲撞命运才是铮铮铁汉，才有了贝多芬《命运交响曲》超时空的永恒。而“不幸”“有幸”才使金伦笔生波澜，使《人生第一次》跌宕起伏，让我爱不释卷。

2007年金伦办理了退休手续后，为了孙子上学方便，举家搬到市里，但心还在奋斗了大半生的矿山。煤矿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有言：“青年是增长才智时期，老年则是运用才智时期。”六十岁，孔子周游列国刚走到郑国；六十二岁，晋文公重耳刚刚继位，霸业方兴未艾；六十三岁，陆游为抗金光复奔波；六十六岁，吴承恩还在为《西游记》搜集材料；七十岁，黄公望开始画《富春山居图》，历时十年方才画成；八十岁，姜子牙才开始辅佐周武王灭商建周。金伦最喜欢看的电视剧是《亮剑》，最佩服的人物是李云龙。作为当过兵的人，就应该永远保持进攻的姿态，活一分钟战斗六十秒。虽至古稀，新时代的人永远年轻，这也是他多年笔耕不辍的动力。

金伦退休后还有个已保留了十多载的“官衔”，矿关工委的头。在和青少年的无缝接触中，他发现年轻人不了解新中国的曲折历史，不晓得大跃进急功近利造成的恶果；不知道三年大饥荒，人生的艰难；更不清楚“十年动乱”给民族带来的巨大伤害。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忘记当今国富民强、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哪儿来的，哀叹中国这不行，那不照，却忘记了自己的根在哪里。爱国、爱民族，爱永远是最大的德。中华民族崛起是每个国人的梦想。

胸有丘壑，笔有藏锋。金伦出传的目的就是想回望来时路，通过诉说个人成长史，告诉下一代七十多年来共和国的巨大变化。文中回忆童年的苦难，他是想世间没有苦难，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

2024年10月2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政治局集体理论学习会上提出到2035年打造文化强国。金伦的《人生第一次》是对总书记文化强国思想的最好实践。《人生第一次》看似是金伦写自己，其实是在写千百万个五零后、六零后。《人生第一次》既是一部矿工的光辉成长史，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历史教科书，更是一曲时代的壮歌，非常值得大家关注，值得社会阅览，尤其值得青少年一读。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说心里话，当初金伦委托我为集子写序，直想打退堂鼓。去岁脑梗附体，锋残毫损，常下笔三纸无驴，不得要领，深感心有余力不足。但当我读了《人生第一次》七八个章节后，思想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觉得义不容辞了，有责任和义务把文章写出来。同时，作为也是煤矿出身的我，能为《人生第一次》作序倍感自豪荣光！

（作者：《淮北日报》原编辑部主任、淮北市第四届新闻工作者协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