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向东
说到汪汪的名字,便幻出佳人的一弯青眉。秋水盈盈,让你有了止不住的思盼,于是我起身去了池州。
哪怕贴着江岸,一过大桥,皖南就有了自己的主张。总要长河穿城,总要清流绕村,总要淅淅沥沥郁郁葱葱。一波荡漾,便把雨啊溪啊绿啊揉在了一起。要是供上个莲花佛国九华山,添上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牯牛降,再捧出个中国鹤湖升金湖,甩出个眯眼醉人的杏花村,顺带演一台戏曲活化石的贵池傩戏,唱一段京剧鼻祖之称的青阳腔,舞一场古朴粗犷的东至花灯……天上人间浓缩成的一方盆景,会这样一款一款摆放面前。
且不提更早有过的称谓,池州于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始置,唐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寻到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改州为郡名秋浦。可只用了23年,它就急忙摘下荣冠复称池州,将一身宠爱倾给了一条河流。从此,秋浦河就带着大唐的波澜摇摇摆摆走到了今天。
今天,揣着心愿登上九华的人正下得山来沿河行走。皖西南山区,公信河、鸿陵河于石台县香口村汇合后,便开启了秋浦河向北三百里的蜿蜒流淌。山峦险绝,涓涓不壅。遇陡崖为瀑流,逢凹洼为池潭。林木如盖笼住了绿荫,丝丝光照穿过枝叶打向水面,斑驳陆离明澈到砂石。细流汇集下泄,哗哗声、轰轰声和无需声响的滑动,如切如磋,如诉如歌。群山泉涧瀑潭,溶洞幽谷,栈桥古道,碑亭驿站,引得游人指指点点。所以南朝太子萧统站上巨石钓台甩出长竿留下了水肥鱼美的赞誉,所以诗仙李白五次亲临吐出了三千丈的愁思与感叹。远村和杜牧笔下的杏花村,名山和与戏曲同名的目连山,湖已不计其数,鸟是难全其名。在源头望一眼黄山,飘摇而下,可当日,可数日,一叶轻舟便在池口冲入了长江。
我们是逆流而来,没做设计,不求章法,只要是随河延展的车道,只要是与河勾连的洞潭,只要是依河招摇的客栈,我们就驶进去,探进去,住进去。偶遇一座村庄,古水口、古祠堂、古民居、古庙、古桥,似存悠悠遗风。又见一片湖滩,白头鹤、白肩雕、白尾鹞、白琵鹭、白额雁,已成翩翩仙境。标注和没有标注的溪水,知道和不知道的老树,听懂和听不懂的鸟语,都在有人、无人之境生动如常,我们给它的名与不名压根与它无关。临水坐观,湾里的游鱼正欢,水上的倒影忽老,便觉得时光清浅,一眼望穿扑扑腾腾的几十年。我的世界层层敞开,在满目的高山流水中幻出自己的山高水长,忽然感到平日里与之有关的缠缠绕绕也似乎容易放空,容易填满,容易一念贯通。
涧接溪,溪接河,河上已没有打着水仗的竹排。抬头九华,低头秋浦,眼前浮现出当年的漂流。岸上的我们回忆着曾经的场面,仍旧只管着呼叫,只管着欢笑,只管挥挥手说着再见。山川裹在轻柔的歌声中,我们缱绻在山谷的怀抱里。物我之间,一个人或主动、或被动,不能不为所动,好像任督二脉都被打开。清流婉转,这边那边各藏着想不到的胜景。一会儿碧潭、悬泉、参差的古木,一会儿石亭、斜径、隐约的村舍。此时的快乐即是过得河来,还能回到彼岸。远道之人带着念想、带着疏狂,哪怕带着瘀伤甚至些许颓丧,尽可带上它们无所不可地前往。大汗淋漓时,擦洗一把才有清爽。气喘吁吁后,暂坐一下更觉舒坦。人生要经历多少次风雨才能笑对风雨!从此后,哪还有那么多的阻碍或不通,不就是遇到坡遇到弯遇见一时尚未释怀的自己。一切不在话下,笑谈中,转过山脚,便豁然开朗;曲径所向,更别有洞天;迈开步伐,不也就翻过高岗来到了歇脚的驿站!
风光落进十月的池州,整个秋浦都在晒秋。两岸的盛开与谢落,不过是长河晨昏的浓妆和淡抹。此时,冬的晶莹、春的烂漫、夏的葱茏都融化在寥廓的斑斓里。大山晾出枫林、槭树、银杏、乌桕红黄橙褐的缤纷,农家的竹匾铺开了辣椒南瓜灯笼柿、玉米黄豆山茱萸的收获。在池州,在秋浦,好像每座山头、每方院落包括每位行人都展露出今年满满的成色。
临河而居,看着霞光退去,等到明月升起,一桌佳肴飘起山水的味道。有昭明太子的河鲜吗?有晚唐杜牧的美酒吗?只是没有了诗仙的伤愁,杂陈和郁积早被拎到岸边洗洗涮涮。朋友问,既然这么喜爱秋浦,那么此河与他处的溪流、曾经的来人与当下的我们有什么不同?好像不必去做区分。只要有山在,只要山被林木覆盖,崖隙的渗出,叶尖的滴落,汩汩地、潺潺地如心灵一般都有着清清澈澈的存在,左右随缘,上下随性,自然就有了已来的、将来的人在。
2024年的秋天,秋浦河一如往常碧波荡漾。我们在目的地漫无目的地行走,似有所获亦似无所得,就像行者在已知结局的人生里寻找答案而无需答案。高耸的还是那般高耸,流淌的还将这样流淌,可喜的还有我们心中的山水也悄悄地长出了自己的模样。
《有河名秋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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