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兴梅

日暮时分，晚霞的绯红洇透了西天。在108公交车上，一位六十出头的、染霜鬓发的老妇人踉跄着走上了公交车，她手中提着一个尿素口袋，紧实实的，透着绿，吸人了众人的目光。

好奇心强迫我试探性地问道：“阿姨，您那口袋里装的是青菜吧？”

“荠菜！”老妇人声音高亢地回答，“刚从乡下挖回来的。”此刻她脸上溢满了明朗的笑容。

哦，对呀！春天了。荠菜是报春的使者，在春寒料峭中，生机勃勃地率先传达着春回大地的讯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将之称为“护生草”，初萌于严冬，繁茂于早春，是春的使者。

“那你打算怎么吃啊？”邻座的另一位阿姨燃起了兴致地问道。

“包荠菜饺子！别提多好吃了，俺家孩子爱吃。”老妇人自豪地说“包包子也好吃”，她睁大双眸环视着车厢里的人，真诚且幸福地补充道。可见她对荠菜的钟情。

荠菜清香淡雅，味道鲜美，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代，先人在《诗经·谷风》中夸赞“谁谓茶苦，其甘如荠”，如此美味，说的便是荠菜。在城里的桃花因风雨的洗礼潇潇零落时，春在乡野小溪头、田垄里、阡陌间、河畔边留下荠菜花的足迹。挖荠菜的乡人们在广袤的碧野上，陶醉在挖野味的乐趣里，流连忘返。“冲风踏雪须归去，荠菜肥甜白酒香。”“荠菜乍香藜饭熟，留君且受午时供。”香干拌荠菜、荠菜炒鸡蛋、荠菜饺子，都端上桌来，斟满酒，举起杯，真诚款待亲朋好友，共享美味。

荠菜每于立春前后，应时而生，田间、溪头、山坡及路旁，遍布四野，恣意生长。柔嫩的花莲从叶丛中抽出，点点小花似碎琼乱玉。待到春末，济济而生，众多成群，纤细高挑的花序随风摇曳，三角状的蒴果也已悄然长成。

在宋朝，男女老少有在三月三上巳节戴荠菜花的风俗。俗谚：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春季戴上清丽的荠菜花，可以掩尽桃李的艳俗，这是有着多么美好的审美意趣啊！

小时候挎着竹篮，约着小伙伴，欢欣雀跃地奔至村西南的河湾处，响晴蔚蓝的天底下，是一片广袤的草场，水草丰美，盈盈绿意是牛羊的饕餮盛宴。我们在草地上寻觅荠菜的足迹，其实很容易就找到了，春天一到，蜗居隐匿了一冬的野荠菜就萌发出小叶芽，扭动着身姿，率先破土而出，去迎接阳光的慰藉，春风的爱抚。荠菜喜欢群居而生，发现一处，就可以蹲下身来，挖上一阵子，鲜嫩的绿叶，伸展出七八片锯齿形的叶子，在春日里暖阳下烁烁自得。

挖累了，我们就躺在草地上，摘一朵荠菜花，嗅在鼻尖。闭了眼，感受阳光的温煦、微风柔和、大地厚重、草原诗意、流水的清冽。

宁静的午后，当我沉浸在这片草场挖荠菜的时候，感觉自己渐渐与天空与草地成为一体。有时，我是广袤的蓝天，有时，我又缩小至一朵荠菜花里。

母亲把我们采摘的荠菜择去草屑，洗净，入沸水焯去涩味，再以冷水浸之，捞起，沥干，切碎拌上厚实的肉馅，手工包成皮薄馅大的荠菜饺子。

“梅子，吃饺子了喽！”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荠菜馅饺子美滋滋笑盈盈地喊我。新鲜的荠菜香气浓郁，一口咬下去丝丝清甜，满口爽鲜，夹杂着肉香，后味浑厚香醇，更是美妙，令人回味无穷。时至今日，那碗荠菜香至今萦绕脑畔，记在心田。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蓦然回首，四十载已逝，又是一年春来到，荠菜再次蓬勃于天地间，璀璨盎然，勃勃生机。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岁岁年年萌发，粲然，枯萎，凋零，子子孙孙，无穷尽焉，以博大无私，慷慨地馈赠自然，给予人间美味。就像母亲的爱包容厚重，不求回报，不计得失，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子孙的身上，终其一生，无怨无悔。

汽车到站了，我漫步在回小区的马路边，依旧未从回忆里走出来。慵懒地踩着晚霞的余晖，思绪深沉。忽然，一棵小草吸引了我，是荠菜！小小的，瘦削的，纤弱的身躯，附在一棵小树根旁。哦，你定是个淘气的孩子，耍着性子，离家出走了吧！你是什么时候跑来的？是燕子，还是喜鹊带你从乡野翻山越岭，来到这城里的？你的经历一定也能写一部奇幻历险记吧！不忍伤害它，就让它继续生长开花，繁衍后代吧！

心里暗暗地计划着，周末时，一定要回乡下，带着轮椅上的母亲，到田野里，去感受阳光的温煦、微风柔和、大地厚重、草原诗意、流水的清冽。再挖一篮子野荠菜，亲手做一碗荠菜饺子，给母亲，给自己，去找回那久违的记忆，那记忆里的荠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