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5日

第A08版:

太行的“书签”

姚中华

夜宿山村,早晨被一声声雄鸡报晓唤醒。室外刚刚露出熹微的晨光,房东已经生火烹制农家的早餐。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偏僻古老村落,人们日常起居依旧遵循着最原始的生物法则。

山村名叫双底村,坐落在南太行深处一处山坳里,四面皆山,形如巨屏,崔巍高耸,像是有意挡住山里人的出行,让人望而却步,又令人心生敬畏。一条蜿蜒在深涧沟壑中的公路,像一条丝带,一头连接着村庄,一头连接着村外的世界。村子背后,是高耸陡峭的山崖。

我们要踏寻的白陉古道,就在山崖之上。

这是太行山中最古老的古道之一。太行山纵行八百余里,像一条苍莽的巨龙,躺卧在山西与河北、河南之间。西部是黄土漫漫的山西高原,东部是坦荡如砥的华北平原,太行山成了两处迥然不同地形地貌的天然分界线,这也造就了我国东部地形中所谓的第二、第三级阶梯。走进太行,才知道人们常常用“巍巍太行”并非夸张之词,一座座高山,或峰峦叠嶂,或绵延横亘,壮阔奇伟,只在山体之间,偶尔出现断裂,形成壁立千仞的峡谷。这些峡谷,像山崩地裂后生成的巨大缝隙,又像是大山洞开的缺口,它在太行山被称为“陉”。晋人郭缘生在《述征记》中记载:“太行山首始于河内(今河南沁阳),北至幽州(今北京),凡有八陉,是山凡中断皆曰陉。”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太行山八条陉,也成为人们穿越这条山脉最原始、最古老的八条通道。白陉是太行山从南到北“八陉”中的第三陉。

踏着晨光,绕过双底村几户农家院落,一条铺着碎石的小路通往村后的山崖,这是进入古道最便捷的入口。行至不远处,眼前出现一处山门,规模不大,黑顶白墙,门洞上方有“晋门”二字。我不知道,在古人眼中,是否意味着通过此门便是进入到晋地境内。按照现在行政区域划分,白陉古道是从山西晋城市陵川县马圪当乡双底村,到河南辉县薄壁乡孟门关,全程百余里。据考证,白陉在春秋时期已有文字记载,迄今已有2550年的历史。古道从时光深处走来,绝大部分路段已经废弃,只有山西陵川马疙当乡双底村悬崖上大约五公里路段,原始路况保存最为完好。

进入古道,路旁有一块红底白字的指示牌,上书“白陉古道七十二拐”。拐,是指拐弯处。从山下至悬崖古道上段,要经过七十二道拐弯,这是特殊地形造就白陉古道最为奇特的路段,也是古人修筑这条古道智慧的体现。一路攀爬而上,道路呈“之”字形,每一条“之”字边的长度,稍长的有五六米,短则两三米,这样的迂回曲直上行,既减缓了上行陡坡的压力,又解决了下行陡险的难题,与如今修在大山中的盘山公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白陉古道路面宽不过两米,这在古代似乎恰好是一部独轮车或驴马行走的宽度。路面的石头已经风化成细碎的石子,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隔几步就有一个高出路面两三公分高的隔断。这些小隔断也是修路者匠心所在,它们既可防滑,也能阻挡雨水对路面的冲击,看似微不足道,却用一种原始的方式抵御岁月风雨的侵蚀。这段古道历经千年的雨雪冰霜,风吹日晒,路基基本完好,只有路旁石头垒砌的半米多高的石墙,许多地方已经风化脱落。

古老的路径上,长满了说不上名字的花草,它们凭零星的泥土,从碎石的缝隙中探露出娇小的身姿,一丛丛,一簇簇,葳蕤生长。虽然季节已经进入深秋,依然有花草开出一朵朵娇艳的小花,引得不知名的虫蝶围着它们翩翩起舞。路旁两侧,那些扎根在石缝间的树木,似乎在互相攀比着坚韧与顽强,用一种令人敬佩的姿势,传递着生命的接力。在一处突出的悬崖上,一株古榆树伸展着枝叶,造型颇似黄山迎客松,一阵山风吹来,展现出骄人的身姿。

古道上人迹罕至,只有这些葳蕤的花草和树木,年复一年忠诚履行着护卫的职责,默默陪伴着古道隐入岁月的烟尘。我们能抵达一座山的高度,却不能解读这些花草树木与古道与大山有着怎样的情缘和约定。

七十二拐的每一道拐弯处,石头上都标注着拐弯的数字,提示着人们行进的位置。快上到顶部,有一座废弃的土地庙,残垣断壁间立着一个供奉的神龛,旁边一块断碑上凿刻着“界碑”两个字。仔细看,一旁还有一行勉强可以识得的小字:“小磢之巅,钟磬号风,香烟含树,昔为山神祠,诚当两省之要害,是属往来之……”从落款“大清嘉庆十八年二月十六日”看,此碑是清朝人所立,“界碑”二字应该是指这里是山西与河南的交界。距离土地庙不远处,还有一处供人歇脚的四角凉亭,面对峡谷,背靠悬崖。坐在亭中石凳上,既能感受习习山风,拂去攀爬的疲倦,也能体验山间的寂静空寥,让人联想起“空山不见人”的幽静。唯有不知名的山雀在崖谷间发出清脆欢快的鸣叫声。

爬上七十二拐,海拔高度陡升了四百多米,古道路面虽然变得相对平缓,行走却极为惊险。探身望去,一侧悬崖无底,一侧峭壁入天,古道蜿蜒于峡涧,游走于岩坎,像是悬挂在山崖旁,难怪有人把此段古道称之为“悬天古道”。绝壁之下,巨大的山体像是被一把神奇的刀斧从中劈开,裂出一条壁立千仞的沟壑,也形成一条天然的通道,当地人称为黑毛沟。如今,它是南太行黄围山天然地质公园的一部分。

上个世纪70年代,在黑毛沟公路修通之前,白陉古道是从河南孟门关进入山西的唯一通道,来往于晋豫两地的人们或推着独轮车,或赶着驴马,穿行于古道。他们将岁月留在身后,却将一路艰辛印刻在古道上,路面那些被无数人脚步和驴马的蹄子踏出的深深凹槽就是最好的佐证。黑毛沟公路修通后,古道才逐渐闲置下来,成为大山深处一道永痕的印记。

清代地理学家顾祖禹称太行山为“天下之脊”,感叹“得太行山而得天下”。白陉古道在太行的时空中已经呈现了两千多年,尽管后人无从考证古道为何人修建,但发生在这里的古代战事却有据可考。春秋时期,群雄逐鹿中原。《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记载:齐庄公悬车束马,“入孟门、登太行”,兵分两路,率军伐晋,占领朝歌,其中一路走的正是这条古道。东汉末年,一代枭雄曹操围临漳,击袁尚,东出太行。面对巍巍大山,他壮怀激烈,发出“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崔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的感叹。

晋末宋初,北府军大将刘裕数次率兵北伐慕容燕,走的也是这条古道。刘裕后来成为南朝宋的皇帝,史称宋武帝。他率兵征战让文人郭缘生一路跟随,不仅记下他攻城拔寨的功勋,也记下一路所经过的山川风貌,风俗人情,从而为后人留下一部珍贵的《述征记》。

从商周到明清,历朝历代的战事太行山似乎从未缺席,而战事绝大多数是在古陉道路上上演。

烽火消散,古道上又出现商贾们繁忙而匆急的身影。当年,名扬天下的晋商,由此道将大西北的皮货、山珍等运往中原,又将黄河、长江流域的盐铁等运往晋陕,销往燕北一带。白陉古道路旁有一处残存的界碑,从碑文中可以看出古道上曾经的繁忙景象:“凡潞(长治)泽(晋城)两郡,自西北而来者熙熙攘攘,莫不由之。”商旅马帮的铃声震撼着远近山岭,一度是古道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古道不仅是战略的要冲、商贾的捷径,也是传播文化的走廊。东汉时期,天竺两位高僧从洛阳白马寺,手捧佛经,穿越古道,来到太行深处,看到五峰耸立,认定这里是文殊菩萨的道场,于是建筑寺院,讲经说法。从此,五台山香火缭绕,千年不绝。

走完古道最原始的路段,开车沿着黑毛沟公路离开双底村。我忽然觉得,巍巍太行,古朴雄浑,如果把它比喻成一部厚重的大书,那么,白陉古道就是这本大书中的一枚书签,虽然沾染了岁月的沧桑,却是走进太行、读懂太行最便捷的途径。

2022-12-15 姚中华 1 1 淮北日报 content_125944.html 1 3 太行的“书签”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