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
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几场西南风一吹,皖北大地上的麦子一片金黄。
五月初的夜晚,空气干燥,天空挂着的月牙儿,泛着青灰色的光芒。
母亲蹲在门槛前磨镰刀,两只手摁着镰刀的两头,左手不断地蘸水滴在磨刀石上,不时用拇指肚在刀刃上荡荡……
母亲把磨好的镰刀挂在门前的一棵柘树上。
当年村子里长得最多的是洋槐树。两搂粗的,盆口粗的,沿着村后边的河岸一棵一棵地站着,像守河的“树神”。槐树越老越丑,树皮发皱,如绳索匝缠。槐花开时,一嘟噜一嘟噜挂在黑枝上,一片嫩白。老树亦然春心荡漾,先开出诗意的花朵,然后长出鹅黄的嫩叶,呈现出一幅生机盎然的画面。
我发现全村子里仅有的一棵柘树,就长在我家院子里石槽边。为何独栽一棵柘树,我感到有些奇怪。
这棵柘树比河岸上的大洋槐树还显老。树身矮小,浑身疙疙瘩瘩,长满树瘤,从前拴过牛马,之后拴过羊,经蹭磨,树的枝干呈紫红色,光滑如镜,木质比槐树柏树还硬。用石块敲击,叮当响,虎口震麻,树木上不留一点痕迹。树上有一种叫蚕天牛的虫子,乌黑翅膀上长着白点点,头上有两只坚硬的角,尖牙把树身咬出一个个小洞,嚼碎的木渣似锯沫。木不成材,母亲砍下一枝做弹棉花弓,光滑锃亮耐用。
听母亲说,这棵柘树至少百年以上,是你爷爷的爷爷栽的。
这棵树像一尊长着叶子的佛,一直活在我的心里。它不朽,神圣而亲切。
两把镰刀,头朝上挂在柘树丫上,月光照射过来,树叶间带着光的小虫飞舞,树根部几只鸡瞎子一样抱成一团,镰刀的刃闪着寒光。
第二天,天刚亮,社员们像出操的队伍,整齐地排在地头。生产队长嘴对着喇叭筒开始讲话。队长有个外号叫“嚎天鬼”。天天清晨喊社员出工,夜里九点从村东头喊到西头:“大家注意了。鸡鸭要关好笼子,猪圈要关好门,防贼防盗防小偷。”村里的张寡妇冲着他说:“你家的鸡鸭才会关门呢!”
队长无非讲一些趁着天气好,抓紧抢收,把最好的粮食交公粮之类的话。然后提高嗓门宣布:“开镰!”
队长一声令下,所有的人弯腰挥舞着镰刀,像运动员冲出起跑线似的。在金色滚滚的麦浪中,人头、草帽,不同颜色的上衣,有节奏地闪现。不到十分钟,就分出了先后高低。
不知为什么,我割麦子的速度非常快,母亲说我是小孩没有腰,不知道腰疼。当年的地薄,传统的麦种,麦子长得很矮,稀稀疏疏的,割起来不费劲。
像马拉松赛跑,我和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打头阵,我一直处在领跑的位置。我娘她们属于中间,拉在最后面的是上海下放的七个女知青。戴着草帽或白布遮阳帽,割两把,就得站起来,割麦的时间没有站的时候长。尤其是大个子小范,据说他爹妈都是复旦大学的教授。她不停地捶腰,割不到地身子的一半,就累得仰面朝天躺在麦铺子上。
每人一趟割三垄麦子,我一弯腰就割到了头。我稍加休息,擦一下汗。回头就迎着母亲的麦垄割。当我和母亲割对头时。母亲站起,擦一擦额头上的汗,阳光下的笑容,盈着满满的幸福。
我当时十六岁,已经当上了生产队的记工员。队长不让我割麦子,除记工分外,叫我负责挑水给割麦的人喝。我先把水桶放进井里冰一会,然后再提上来。井水冬暖夏凉,凉水最解渴。
我挑着两桶水,桶里放几片玉米叶子,防止水撞出来。到了田头,我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糖精,撒在桶里,然后用水瓢搅一下,顺手舀半瓢递给母亲。其他的人轮换着趴在水桶上牛饮。那爽快劲儿比喝蜜还甜。
接下来他们开始割麦。队长让我和知青小范在马车上垛麦捆,下边的人一捆捆地往车上扔,我和小范在上面接着麦捆码齐。当马车上垛满很高的麦捆,用绳子固定好。车把式炸着响鞭,一匹驾辕子的黑骡子和两匹跑梢子的枣红马,蹄声嗒嗒,在大路上飞奔。
傍晚,西天燃烧起火烧云。 我和小范站在高高的麦捆中间,挥动着双手,向麦田里的人打招呼。虽然累,但很快活。
晚上回到家,母亲从腌菜的坛子里掏出两个咸鸡蛋,煮上。又蒸了一锅平时吃不上的花卷子。算是我们娘俩对自己劳累一天的犒劳。
如今,母亲已去世半年。当我看到麦田里忙碌的收割机,又想起当年与母亲度过的那个麦季子,在老家经历过的点点滴滴,感到十分温馨而难忘。
哦,母亲。
儿子写完这篇文章时,天上冷冷的月光照进床前,一轮弯月看久了好似一汪深潭。
母亲。
今年的麦子又是一个丰收之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