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一

秋日薄凉，心有波澜。瘟疫、台风、暴雨，仿佛是久远的事情，像昨夜的残梦，影影绰绰；又像灾难之后残余的碎片，大多沉寂在时间末端，仿佛从没发生过。街道上，车子、人流、花香，万物彼此融合又边界分明。我们爱过的爱着的，依然如昨，满眼是随遇而安的美，生活仍在继续。

秋水静美，花尘各行。秋光从榕树的缝隙穿过，落在运河古镇的池水上，不知名的花儿随风而坠，没有“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悲，却有种随心所欲的荡漾，花漾在水，秋漾在心，行人在途。

秋月渐圆，这历尽磨难的人间暂坐，真好！

前段时间，小妹从云南分别给我们姊妹几家订购了一大束鲜花，素日里偏爱冷色调的花，诸如蓝紫色的勿忘我、白色淡蓝的满天星，也常常买些干花，插好后摆在餐桌、书桌上。那是一种心情，或素白的静，清新的雅。傍晚收到小妹的花儿，满满一大包，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天呐，满眼甜香的鲜花味儿：金黄色的向日葵，橙黄色的康乃馨和玫瑰，玫红色的香水玫瑰，加上几枝洁白的洋桔梗花。是完全迥异我风格的花，我以前怎么没感觉黄色可以如此明媚啊，我赶忙拿来剪刀，修理花枝完毕，放在一个水桶里倒着头浸泡，小妹说这叫醒花，几小时它们就会恢复原有的生机。那一刻，我坐在书桌旁，台灯下有光，光晕下有紫砂壶，杯子里有茶，面前是书。心中的月，因了小妹的用心和一种花好，又回看了那年的月圆。透过靓丽的光晕，童年从月光里钻出来，我们姊妹五个仍聚在一起看月亮。此刻，稼轩先生的“花在杯中。月在杯中。”最能言说我的心情，是另一种的心情。复又想起父母，他们二老健在常在的故乡，分明就是月光的聚集地啊，那里的月亮最圆最亮，质地更高贵。

这两年人间无常。满大街都是带着口罩的人，地铁里淹没头顶的暴雨仍窒息在心口，德国洪水肆虐，意大利南部山火，北部暴雨……世界仿佛没有一处安稳安全之所，下一刻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测。衰老疾病灾情疫情，现实与虚无，像一个没有门槛的虚词，不经意间就有人滑了过去，再也回不来，让“永远”二字成了一枚刻骨铭心的实词；都说逝水难回，多少人走着走着就走成了“无”，一个“回”字揪疼了多少物是人非的过往，让“圆”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奢望。

房子装修，孩子中考，老人生病。人到中年，诸多事情如影随形，不可有半点拖延，不能有丝毫马虎，像一篇预谋已久的文章，须一字一字地码下来，无法跳越每个句段，所谓俗世生活，如是也。

老公带回一个水晶花瓶，朋友送的。方底，周身有竖着的纹路，靠近瓶颈处扎了个鹅黄色的丝带，花瓶的精致简洁正合我心，我赶忙汲水，插上小妹送来的鲜花。像一场未曾谋面的约定，花与花瓶就这样相遇，亲情友情就这样融合，一切都刚刚好。

多久没记录文字和时光了？许多时候，不是在菜市场，就是走在去菜市场的路上，我问自己：你还像个诗人吗，别让身体里的月光老了，别让梨花白桃花红的句子压抑太久。有时候自己想着，不禁莞尔一笑，知道自己的担心多余。有人说，月是一辑浑然天成的诗卷。那么，文字就是诗人苍穹的月，或明或暗，或圆或缺，却从未远去，它眷顾着每个偏爱它的人；文字更像头顶的光落在心尖，如离别十分的晨光熹微，如相见时刻的夜色阑珊，照着诗人的来处和影子。这样一想，倒轻松多了，感觉有一枚月亮洞穿我心，中秋也越来越近了。

老舍先生眼中的中秋比天堂繁荣，天高地裕，北平之秋分明是他的人间天堂；周作人不喜月亮爱月饼，秋后算账倒是记得比乡人还清楚呢；季羡林老先生，饱读诗书去世界各地讲过学，平生只爱故乡的小月亮，他晚年多次回忆之，是苦中带着晨露的甜；“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大诗人徐志摩的月亮，跟他的人一样，感性，那是诗人的秉性。从新镰、眉钩、金碗、银床，直至腴满的中秋月，盈昃高下，遍洒着这位浪漫主义诗人的轻愁。

现代人少有轻愁，多有焦虑。忙碌的生活节奏，四通八达的互联网，这个世界的信息瞬间可抵。除了家里有金矿，哪个不是行色匆匆早出晚归？孩子、车子、房子，让“月凝作古璧”的诗意情感，成为奢望。

清楚地记得那年中秋，母亲忙碌一天，开始给我们做月饼。芝麻花生仁的月饼，仔细挑选尚好的花生和芝麻，放在铁锅炒至酥脆，再细细研磨，加上早已买好的青红丝均匀地混在一起，香甜的月饼馅就做好了。母亲手把手教我们把馅料包在醒好的面团里，最后一个个放在铁质的月饼模子里，夹紧，用文火慢慢烤熟。等到月饼像脱壳的月亮铺满簸箕时，香味也在院子里弥散开来，那是我吃过最美味芝麻花生仁的月饼，胜过现在超市里铁盒纸盒华丽包装下的任一款。吃好洗漱完毕，我们一起坐在夜晚的院子里看月亮，听门前池塘里芦苇沙沙的低语，梧桐树斑驳如昨，现在想起。一切恍若隔世。

又想起婉儿。排行老小，可以说是一朵温室里的花。大学毕业即独自创业，不断充电，从最初的大学乐理、钢琴老师，到现在的中国音乐学院高级教师认证培训师，管理音乐学校、教学、带学生参赛，把自己的休闲假期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几年工夫，一个娇弱的女孩变成可以承担生活磨砺的女子，其中的酸甜苦辣自不可言。

记得新房落成不久婉儿网购的香薰精油，说是给我的新家去去味儿，就电告我五天到货，我当时有事急忙挂了电话，微信弹出消息：“大姐，你望望你，你望望你，电话挂得真快，给你定了一束花，一小时左右就到，送花的会提前联系你。”哈哈，这老家人的口吻学得神似。偷偷给母亲买了老年电车，平板电脑，我清楚地记得她有一次带着全部用百元大钞接成的长龙，五千元的长龙啊，母亲手里是抽不完的钱，眼里含着笑，加上侄女们的祝福，弟媳在旁边一声接一声的“小婉，你真棒！小婉真棒！”隔着屏幕都能听到母亲发自肺腑的开心。那一刻，我能体会来自小妹对至亲那深深的爱。

自律并热爱生活的人，从不会被生活磨去内心的朗月。婉儿积聚了当代女性的闪光点：自律、自强、自爱、自信。她注重提升教师团队质量，全心全意培养艺术人才，带领弟子参加各项全国音乐大赛……哪一次都是满满的收获。 “中华优秀艺术教师”“优秀指导老师”“最佳园丁”等等是荣誉更是鞭策。参加马克西姆梦想音乐会，与德国钢琴大师亚历山大帕雷同台合奏，参加安徽省电视台少儿联欢晚会的录制，参加中国教育电视台2020春晚特别节目录制，不一而足，汗水浇出丰硕果，努力奏出新华章！婉儿的月亮在远方，在眼里，在心底，在点点滴的细节上，照耀着自己和他人。

这次回来，我们姐妹俩对坐谈心，她感叹：我们还能陪父母多久，短短几十年，即使竭尽全力也是心有伤感。对时间的感伤，千年来丝毫未改。能放下感伤立足前行的人，最为可贵。像中秋节，在人生无常里，在蜂拥的桂香里，还没想好怎么过，就不觉而至。

晨起开窗，从十九楼望下去，五楼平台花园满是散步的人，竹影浮动处，落过雨声；孩子开门上学去了，他背着书包出门的那一刻，我晓得又是精神抖擞拼搏的一天；然后，是厨房里汩汩响的水声，伴随锅碗瓢勺的哗啦声，买菜做饭……俗世之事亦觉悦耳；人在旅途，顺境与颠簸同在，只有把自己调整至与生活同频，不牵强，不刻意，不做作，在忙碌喧嚣中不时切换自己的身份。这样，就可以独享自己的月光和执念，回归至一个沉思进取的灵魂，一切井然有序。

是夜，梦境一次次袭来，万物在沉睡。梦里，我背负此生挚爱的东西，到了梦开始的地方，路途坎坷却咬牙坚持到了终点。潜意识里现实尚未消失，久远的事情再次莅临，以梦的形式再现当下的纠结。一轮秋月朗照时，时过境迁仍如昨。

活着、吃饭、爱、阅读，这些顺其自然的词语，不可或缺。而经历了疫情、灾情的这个中秋，“团圆”二字愈显珍贵。清晨醒来是为幸，平安归来即是福。能赶上车流的拥堵，能赶上忙碌的晨昏，能听见风雨莅临的吆喝声，就是幸福，有亲人围坐的晚饭与琴声一样动人，如月色破窗。

古人云，“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是啊。人生错综如麻却那么富有意义，人间噪杂，人间更值得。且放明月于心中，心似朗月月似璧，杯且从容，歌且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