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夕阳跌落进山凹，炊烟从连绵的马头墙上渐次升起，融入薄薄的暮色之中。
择菜、剥豆、切肉，下午就开始准备的食材，此刻派上了用场。严爸爸掌勺，严妈妈搭下手，小严张罗待客。没多久，菜便上了桌。绿油油的小青菜在灯光下愈加明亮，腊味合蒸勾引着眼、口、鼻，拃把长的小河鱼鲜嫩无比。朴素的漂圆做起来着实不简单，肉泥加入芡粉、姜末、葱米，搓成弹珠大小的肉圆子，放进滚水锅，加入食盐，高汤，起锅。半荤半素，半稀半干。
三桌食客都是住店的客人，不到八点，严家三口就忙好了。严爸爸从厨房出来，顾不上解掉身上的围裙，便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坐定，点燃，眼睛有一搭无一搭地瞅着门外。小严把饭菜逐一端上桌，严妈妈从橱柜里拿出半瓶酒和一个酒杯往老公跟前一放，母子开始吃饭，严爸爸一口酒几口菜，全家食不语。
夜幕完全降了下来，月亮挂在天边。群山仿佛沉默的巨兽，白日里的满目青翠此刻影影绰绰。忙碌了一天的农妇、在家门口含饴弄孙的老人、无所事事走街串巷的土狗都归家了，只有叠瀑似的溪水不知疲倦地欢唱跳跃奔跑，步伐更加急促，头也不回。
六百年，还是一千年前？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逃难，还是迁徙？关于查济的开篇，不光我，即便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老严也说不清楚。查济离桃花潭仅十几公里，网上有传言，当年李白在辞别汪伦之后来到这里，写下“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一个“栖”字，说明李白住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查济古建筑最远能确定为元代。我更倾向另一种说法，李白26岁开始在湖北安陆断断续续居住十年，这首《山中问答》作于公元729年左右，李白隐居桃花岩的那段日子。
李白是否来过查济有待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头顶的月亮曾见证过李白花间独酌、送客远行、夜不能寐，也因为李白，月亮被赋予更多的象征意义。以月寄心，成为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信仰和行为自觉。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这里除了山，还是山。因为山多，所以粮食少；同样因为山多，盛产茶叶、木材、草药。再加上新安江水系四通八达，南宋京城临安的辐射，一批批徽州人走出家门讨生活，其中便有查济男人的身影。一世夫妻三年半，月光下的徽州女人，孤灯不明，卷帷长叹。出走万里少年，归来锦衣徽商。至明清时，查济已然户户粉墙黛瓦，家家雕龙镂凤，最鼎盛时全村有108座桥、108座庙、108座祠堂。
月圆月缺，花开花落，查济安静地绽放在皖南的群山之中，直到二十一世纪才为世人所熟知。据说，一位画家到泾县采风，根据多年经验，真正的美景都在最深处，于是他从县城往西南方向不停地走，发现了查济。
即便是国庆黄金周，这里依然寂静。清晨，向村子深处走去，一路不闻人语，只有鸟鸣；罕见人迹，唯有炊烟凫凫。行至高处，可见房屋多依山而建，村落乃傍水集结而成。门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十里查村九里烟，三溪汇流万户间。祠庙亭台塔影下，小桥流水杏花天。”诗中的画面在眼前依次展开。
下得山来，漫步在村子里，清澈的河水舒缓地流淌，隔个几十米就有一座石板桥将两岸民居相连。不管是大道旁，还是巷子深处，随处可见支起画板写生的人。路过几个很是气派的深宅大院，都是院落里花草蕤蕤，但大门紧锁。诧异间，有人来打扫卫生，他自我介绍是当地的村民，所见古宅都是一些有名气的画家买下来当工作室的，他们一年中只有很少一段时间来这里，其余的都交给村民打理。站在院子向屋里张望，古色古香的家具，高大的壁炉，让人叹为观止。
鳞次栉比的徽州古民居里大都住着人，串门般地转悠，主人并不以为意。只是留守的多是老幼，像小严这样的小伙子大多出去打工或创业了。这些年走过太多的古镇，却发现千镇一面。资本的注入，蚕蚀、改变着乡村。原住居民陆陆续续迁走了，传统的生活形态渐渐消失了，乡村的灵魂剥离了，童年的记忆没有了。仿佛抖音生产线上打造的美女，美颜，滤镜，瘦脸，然后粉墨登场，搔首弄姿，妖娆多情。而查济则像个出阁不久的村姑，清新，自然，顽强而悲壮地抵抗着城市化、商业化的侵袭。
乡村衰落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英国工业革命推动了人类文明的巨大进步，但却是以牺牲广大农民利益为代价的。统治者为满足新市场需要而强迫广大农民破产，农田变成牧场，农民被迫转化为工人。拉美过度城市化，大量农民涌入城市，而城市建设步伐滞后于人口增长速度，不能提供充分就业机会和必要生活条件。政府和农民自己都抛弃了乡村，致使乡村严重衰落破败。以查济为代表的中国古村落，因为地处偏远，在城市化突飞猛进的几十年里得以幸存，但在近年来愈演愈烈的城镇化运动中，它们不断被商业化侵蚀。
城里的月光照亮的是梦，乡村的月光抚慰的是心。“我不知道那月亮，是怎样升上了半空/我也不知道许溪河，何时开始了流泻银光/五百年前的屋舍、祠堂，狗、石桥、石板路，河上飞檐、河边栗子树/黑暗中，越来越亮/书生、刺史、石匠，稻谷、建筑师、捣衣女/一切好像已经消失，一切好像正在重现/今夜，查济的露水，应该全是月光凝成的/今夜，所有的爱人，都是这山村的月光。”诗人雷默把我引向这里。此刻头顶的月亮明晃晃的，月光笼罩着查济，查济温暖着我。不知道查济还能坚守多久，它会是下一个丽江、凤凰，还是继续以自己的样子独特站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