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9月14日

第A08版:

山水淮北

尉天骄

算是个广义的淮北人,在淮北市读书、工作十几年。工作调动到了南方,二十多年了,还是难忘这方乡土,常回去看看,也一直关注他的发展变化。

常常对人说,淮北有着乡土社会的温馨。民情淳朴,人际关系亲近,同事、邻居如同乡党。物质生活实惠、幸福。单说吃的,淮北市确有诸多优长,四周为农村包围,有麦有稻,五谷杂粮不缺,蔬菜一年四季都有来自田间的直供。水果新鲜又便宜:麦黄杏、大白桃、葡萄、枣子、西瓜、甜瓜,黄里的石榴籽大味甜。地产美食更多了:煎包、馓子、油酥烧饼、硬面馒头、烧鸡、羊肉、胡辣汤,还有濉溪县的羊肉汤+壮馍,简直让人魂牵梦萦。更不要说名满天下的口子窖,天天在电视里播放酒香,天南海北无人不知。很多单位冬天有暖气,满屋都是春天般的舒适。是的,形容淮北市,确实可以用“民风淳厚”“生活福地”等等评语。西方思想家评价希腊是“供给眼睛的东西多,供给肠胃的东西少。”原来的淮北市,大概与此相反,口福多多,眼福却匮乏。一座光秃秃的相山无可观赏,煤矿沉陷区水面不小,但望去一片荒凉,路面坑坑洼洼,颠簸难过,谁会把它作为景观呢?有山而无绿,有水而无景,自然生态美是淮北市一块明显的短板。三十年前,外地亲友来,问此地有没有什么景致可以看看,只能以“遗憾,抱歉”作答。

很多城市都有“母亲河”,淮北没有。但他有“母亲山”,相山是也。相山端坐在市区北部,像母亲张开双臂,把这座城市稳稳当当抱在胸前,淮北市就是在山的怀抱里一天天成长壮大成长起来。最早的主城区其实只有一个区——相山区。留意一下相山区道路的名字,很有意思,除了“煤城路”自报家门,那么多的道路都跟山有关:相山路、东山路、长山路、孟山路、泉山路、龙山路、洪山路……

孔子云:“仁者乐山。”山的怀抱里成长的人民,忠厚、朴实、稳健、勤劳、坚韧。60年代以来上海援建人员的到来,江南文化又给这里增加了聪敏和时尚。要说历史文化,淮北市确有悠久的传统,名人、轶事也可以说出很多。但是,心灵、思想可以遨游在历史氛围里,身体却要生活在现实环境中。评价一个城市的幸福感,舒适宜人的生态环境总是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比起一马平川的地方,有山的城市就多了起伏和层次。可惜,相山原来却是童山濯濯,山脚下尚有些树木,视线再往上一抬,满眼只见苍灰色的山体,光秃秃地占据了整个眼界。手边有一张煤师院(现为淮北师范大学)早期唯一一栋教学楼的黑白照,背景的相山就是一个整块的大石头,单调而孤独。“人靠衣服马靠鞍”,山也要穿上“衣服”才好看,树木就是“山之衣”。壮汉一样巍峨的大山如太行山,赤裸着上身,犹有阳刚豪迈之美。但相山只是鲁南丘陵的余脉,并不挺拔陡峭,再“打着赤膊”,不免令人联想到武大郎式的“膀爷”,称不上雅观,更难成风景。笔者初入大学,一篇作文曾有幸入选《安徽省大学生优秀作文选》,就是因相山栽树而引发的感慨。但那时所见才是零零星星的挖几个坑,栽几棵树苗,尚未形成规模。

留校工作后,年轻教师,又是男的,市里组织的植树造林年年都参加。后来做过系里的负责人,每年植树节前后的星期天,必修科目就是带领浩浩荡荡的学生队伍,上山挖坑、运土、栽树、浇水。校园后面山上的植树不要说了,从东部的滂汪到西部的任井,水泥厂后面、殡仪馆西南、相山庙正北、人民医院西北角,那些山上都留下了师生们的足迹和汗水。忘记了是谁给笔者拍过一张彩照,身穿牛仔布夹克,在山上抡着大镐刨树坑,后面一位学生拿着树苗。一直珍藏着这张照片,因其留下了青年时代相山添绿的美好记忆。

在淮北地区,很多山赤裸无树,并不是由于兵燹或砍伐,乃是自然生成的原来面貌,相山也同样。原生态的事物,本来美好的,当然要珍重、爱惜、守护;带有先天欠缺的,则要用人的劳动改变旧貌,变丑为美。荒山植树与沙漠造林一样,过去叫“战天斗地”,现在叫“改造自然”,都是创造美好生活,造福当代,荫庇后人。

离开淮北二十多年,近几年每次回来,看相山都有惊喜。远眺是“一山遥目送青来”,在市区高处观望,树木从山脚下一直排到山脊,绿色的潮水涨到了山顶,相山如同一条大鲸鱼在海洋里畅游,电视塔是吐出的水柱。每年看相山,绿色越来越浓。其实,树也是水,是直立的水,不仅本身标志着水的存在,还涵养水分,营造着湿润的“小气候”。山披上绿装,等于人穿上了靓服,哪个角度看都是美的。相山公园现已成为国家森林公园,常年葱绿,四季有花。最难忘怀春天的洋槐花,那份乡土的香甜气味让人陶醉。网上高兴地看到,淮北市创造的荒山“七步造林法”成功经验,得到国家林业部门的重视。希望淮北市的经验能推广到全国,让所有的荒山秃岭都变成满目青葱。

《世说新语》记载,东晋时的桓(温)大司马北征,见昔时种树皆已十围,不禁唤起了感伤之情: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他也许是看到树木蓬勃生长,想到了岁月流逝,人生匆匆,英雄也将垂垂老矣。而我见到相山树木蔚然成林,却有着与之不同的情怀:想到自己是相山旧貌新颜的见证者,当年也曾为相山添绿,出过力,流过汗,算是栽树的“前人”中的一分子,心里泛起的不光是欢喜和赞美,还有劳动者的幸福和自豪。

前面说过,淮北市没有“母亲河”,从道路名称也能看出来。近邻的徐州市,有夹河街、顺河街、奎河沿、河西巷等路名,望文生义就知道是在水边。还有庆云桥、济众桥、解放桥、袁桥……一听就跟水联系着。淮北市城区缺少地面河流,几乎没有与水有关的路名。东西主干道(那时习惯叫“一马路”)名“淮海路”,两个带水的字,其实只是很多城市的常用路名,这里离“淮”离“海”都远着呢。有个地方叫“八号桥”,颇令人奇怪:既没有水,也看不到桥。还有,那一到七号的桥在哪里?没见过。市区西边有渠沟,有濉河,但已经出了当时的城区颇远了。“三堤口”是口子酒厂的所在地,听名字以前应当跟河流有关,后来连河堤、河水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按理说,淮北大平原并非西北内陆干旱地区,河流、湖塘还是有的。历史上著名的隋唐运河(通济渠)就在市区西南方向流过,带来了数百年的繁华和风月。但三十年前,整个淮北市城区却几乎见不到自然的水体。水是城市的灵气,文化的名片。一座城市,煤灰少了,高楼多了,马路整洁了,路灯明亮了,都能显示环境之美,但是缺少了水,总感到有些“美中不足”。

淮北市最初的名字是“濉溪市”。听说建市选址时,初以濉溪县城北边的“三堤口”为中心。据说因为考虑地势低,怕被水淹,乃向北移动到相山脚下,是为最早的市区。但这只是“聊备一说”,没有查阅过史志资料,不知是否可信。不过,真要以濉溪县城附近为中心建城,倒是一个不错的位置。北部有山,周围有平地,高低起伏,有山有水。濉溪老县城,有河流、池塘。很多路名与水有关:濉河路、沱河路、浍河路、溪河路、岱河路、闸河路。当然,历史掀过去的一页,不必再细考。现在,淮北市区向南发展,与濉溪县连成一体,市区扩大了,水也进到城区来了。

原始社会的人们“逐水草而居”,已经知道水与人的生存密切相关。春秋时期的《管子》对建城做过总结:凡立都市,不要在高山之下,而要在大河之滨。这里有军事方面的考虑,也顾及到交通运输的方便,主要的还是着眼于生活水源的供给。不过,那时还没有把水作为城市生态、自然景观的意识。现代人已经认识得更加全面,前些年中央一号文件开宗明义就指出:“水是生命之源,生产之要,生态之基。”水不仅是现实生活的必需,也是自然生态的基础,环境美的重要方面。城市除了山要绿,清水长流也是不可缺少的内容。

大学校园是育人的苗圃,如果能有流动的水,那更是环境美的明亮一笔。英国剑桥大学的康河、北京大学的未名湖、清华大学的荷塘、南开大学的马蹄湖、华东师大的丽娃河、武汉大学边上的东湖……都是大学的文化名片,也成为诗人笔下闪光的文词。然而,当年淮北煤炭师范学院的校园里,除了自来水(还有后来存在过一阵的游泳池),此外见不到别的水流。上世纪80年代初期,曾经有一篇以淮北煤炭师范学院为环境原型的获奖小说,写校园里有个美丽的“月牙湖”,可以理解为作家善意的想象,以美好的虚构弥补实际生活的欠缺。笔者曾在一篇文章中把学校的校报喻为“校园里的一方清泉”,也是同样的情感逻辑——文学修辞其实折射着对现实环境的遗憾。

时光变迁,日新又日新。现在的淮北市,水多了,水也美了。“百度”淮北市地图,东南部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淡蓝色水面:东湖湿地公园、南湖湿地公园、绿金中央公园、烈山湿地公园、欢乐世界,还有一个很大的化家湖。淮北师范大学的滨湖校区,一听就那么有诗意、有灵气。那些地方,了解的人都知道,就是以前的煤矿沉陷区。有什么样的观念,就有什么样的治水行为。用“失”的眼光看,沉陷区就是土地下沉之后的一片自然积水,是煤炭开采留给地球的一块块伤疤,至多只是生活的水源。而用“得”的观念来理解,就是能源城市“塞翁失马”而获得的新型资源——地面转换成了水面,是一个个“水的宝库”。北方城市水少,沉陷区的水域成为煤城的得天独厚。新时代的人民,需要赋予荒芜的水体以新的生命,使之成为城市生态环境的宝贵财富。上世纪90年代初期,曾去过宁夏的石嘴山市,也是一个煤城,大大小小的沉陷区,留下坑坑洼洼的道路和凌乱荒芜的水面。几年前再去,已经建造成了一个巨大的“星海湖”,湖畔绿树成荫,草坪连绵,鲜花盛开,湖中驶过漂亮的游船,叫人简直不敢把眼前与以往联系起来。他们正准备以此成果申报国家级水利风景区。台湾的一些有名气的湖,原来也是采矿留下的矿坑,后来经过修整才成风景,并逐渐名声远扬。

曾听人戏言,煤炭工业显而易见的两大“遗产”,一是矸石山,二是沉陷区。现在,矸石山早已变废为宝了。沉陷区,现在也被淮北人民“点水成金”,建造成了现代城市的美好景观,如同闪亮的明珠镶嵌在大地上。这与荒山植树有所不同,不能简单理解为对自然环境的改造,其实是对自然生态的修复和更新。两者相同的是,都是用劳动美化生态环境,为人类造福。

几次游南湖湿地公园,都禁不住赞叹。以前总以为淮北市是干燥的,“土性”的,没想到,现在有了这样温润的、“水性”充盈的风景区!一方湖水碧波摇漾,远远望见一座桥的妙曼身姿,据说是仿北京颐和园十七孔桥而建,名曰“颐和桥”。近岸边,芦苇、莲荷、蒲草生机盎然,一看即可知水质良好。游鱼怡然自得,成群出游,正享受庄子羡慕的“鱼之乐”,听说每年冬季都有丰厚的捕捞。环湖路上,游览车、自行车,留下一路欢声笑语。两侧树木花草名目繁多,茂盛得花团锦簇,目不暇接。如果再有几艘游船,就更显出层次和活气。目前还不能比肩杭州西湖的名气,却也颇有 “水光潋滟晴方好”“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韵致。河湖并不完全是自然物质的水流,淮北市的这些湖,都是用人的劳动建造而成,“水”里包含着人的创造,是文化的成品(杭州西湖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即是典型实例)。希望这些湖水积淀更多的文化内涵,一个个长成秀外慧中的“名媛”,成为淮北市的著名景点,民众休憩、游览、旅游的好去处。

进入21世纪,“乡愁”成了一个暖心的字眼,“生态”也引发人们越来越多的关注。对故园的思念,当然包含风土人情、物产美食,同时还要有令人向往、留恋的生态环境。如果说,20年前的淮北市,还不好说“山美水美”,如今说到淮北市,可以完整地用上那句众所周知的话:“望得见山,看得到水,记得住乡愁。”有了青山绿水,在美丽中国的版图上,山水淮北真正成为了一座美丽的城市。

作者系南京河海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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