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超

于四季而言，我还是喜欢秋天。就因为，春天太闹，夏天太吵，冬天太清。惟秋，静。

静中能散步，能沉吟，能读书，能入禅，能观天地之变化，能思古今之往来。可以诗，可以赋，可以兴，可以群，可以怨。登滕王阁，可以遥想王勃一袭青衣，高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登岳阳楼，可以遥想范公之胸怀浩荡，长吟“居庙堂之高当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登奉节城，可以遥想杜子美之苍凉，慨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古人尚气。崇骨气、正气、生气、朝气、静气、书卷气；斥邪气、暮气、匪气、戾气、怒气、妖气、铜臭气。万物皆有气。生气以春为盛，阳气以夏为盛，阴气以冬为盛，而秋以静气为盛。水深静流，静以俭德，皆从静中来。气之动物，物之感人。人形诸于怀，故而发之。或诗或歌或舞，不一而足。气与人，相互影响，彼此相通。故文章诗词，多景语。人之悲欢离合，皆托于草木鱼虫；自然之荣枯生灭，又触人之喜怒哀乐。一切景语皆情语，一切情语亦是景语。天人合一之理念，根植于国人之骨髓，不易变之。

然，天地万物，四时相替，循环往复，永无穷尽。四时亦各呈其色，各美其美，各有其味其气其境其界。与之相应，文化亦各有其气其味。如有季节之味，有草木之味，有雨雪之味，有江湖之味，有山水之味。若以季节划分古人之季节味，姑妄度之，孔子、曾子、李煜、黄庭坚有春天之味；墨子、杨雄、龚自珍有夏天之味；韩非子、韩愈、章太炎、鲁迅有冬天之味；老子、庄子、嵇康、苏东坡、张岱有深秋之味。深秋之味，又为何味？久经风霜，老辣老到，寒气入骨，深邃透心。如香山霜叶，又如垂于瓜棚下之老南瓜。书画亦是如此，八大山人、黄宾虹、石鲁，走墨着色，亦俱有深秋之味。至于民国文人，含秋之味，更数不胜数。鲁迅写过《秋夜》，郁达夫写过《故都的秋》，叶圣陶写过《没有秋虫的地方》。当然，还有许多作家笔下有秋色秋味秋意，皆成为名篇，其中原由，耐人寻味。秋天是一种文化情结，也是文化成熟期的瓜熟蒂落。这不应是偏爱，更不应是偏见，倒像是文化密码的排列。

秋天的味道，不同于春天的味道，最让人怀念的是鲈鱼。《晋书·张翰传 》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弃官不做，命驾而归。途中他诗笔一挥，写下《思吴江歌》：“ 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莼鲈之思虽说的是江南，但鲈鱼之肥却也引得人唾涎欲滴，勾起肚中馋虫。民国时叶圣陶写给施蛰存的一封信，也提到鲈鱼，格外有人情味，现摘录如下：“蛰存先生：承饷鲈鱼，即晚食之，依来示所指，至觉鲜美。前在松江尝此，系红烧，加蒜焉，遂见寻常。俾合家得饫佳味，甚感盛贻。今晨得一绝，书博一粲。红腮珍品喜三分，持作羹汤佐小醺。滋味清鲜何所拟，上元灯里诵君文。”这封信札写得摇曳多姿，称得上绝妙二字。似秋天的鲈鱼，清鲜。

秋天的花，当属菊花。然世人总要与不惧风霜严寒，与圣人君子硬生生扯上关系，太功利化，不喜。独喜桂花。繁繁点点，细若米颗，隐于枝头叶间。其香清远，不馥郁，不妖娆，恰到好处，于鼻息间飘云荡雾，收敛而放肆。雨后桂花尤佳，清汵泠的，隐隐的秋味秋意秋凉。易安居士赞其花中第一流，我是赞同的，不为过。当然，喜欢的还有荷花，喜的不单单是朱自清先生笔下的荷，更有秋日风中的残荷。于残阳下茕茕孑立，茎秆仍支撑着叶子，像古旧的破船在池边摇晃。有风吹来，水里摇起粼粼忧伤，一汪一圈荡漾开来。这倒让我想起诗经中的句子来：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这个先秦的女子，在荷塘边见到一个美男子，彻夜思念难以入眠，竟至于涕泗滂沱。诗有些夸张，但女子的可爱，女子的思无邪，像青莲一样令人难忘。而今，几千年前的荷畔之人，几千年前寤寐无为的女子，早已归为尘土。可其花其人其情，犹若于眼前。有如承天寺上空的月色，积水空明，铺满大地，绵绵无穷。

秋天的行云，秋天的流水，亦令人沉迷沦陷。云，干净；水，澄澈。云落水中，是一境；行云流水，是另一境。古人皆尚文章书法如行云流水。《庄子》《兰亭集序》，行文走笔，汪洋姿肆，行与当行，止于当止，不见阻塞，情不自禁。情的美好正在不自禁，情的痛苦也在不自禁。不自禁如同秋水伊人。故胡竹峰在《秋水》一篇中云：春水青嫩鲜亮，人生第一阶段；夏水走泥，洪波涌起，人生第二阶段；秋水无声绵延，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人生第三阶段。此喻不无道理。

今晚，台风已至，秋雨潇潇。关门闭户，灯下读苏东坡《赤壁赋》，“壬辰之秋，七月既望，霜露以降，木叶尽脱”。顿时通体清凉，一片萧瑟。这些年，越来越喜欢老子、杜甫、苏东坡、张岱、知堂老人，更喜欢追忆似水年华。说到追忆，似是秋之标志。于我而言，人生差不多已站在孔老夫子站过的秋水边上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多少人事，都在秋风秋水中老之将至，老之已至。还有什么不老呢？我想，只有老子不老，庄子不老，屈子不老，苏子不老。还有，就是我眼前的清风明月不老，唧唧虫鸣不老。其他的，还有什么呢？我一时倒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