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启

我从教26年。曾反复思考关于教育的一个本质问题：什么才是真正好的教育？

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他一定需要一个特别的日子，需要一个决定性的时刻来照亮自己。真正好的教育是让人能够“发现自己，完善自己”，所以人的一生中能够被照亮是何其幸运啊！不管这种“光源”来自老师、家人还是朋友。回忆一路走来，我的人生主要是被父亲“照亮”的。

从上世纪70年代出生以后能记事起，在农村长大的我印象中生活一直被物质上的贫穷所包围。贫穷就像无孔不入的气体一样，我极少穿过新衣服，基本上都是穿哥姐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在吃上以粗粮淡饭为主，能吃饱就算不错，大米白面零食水果都是稀罕物。但即使在最艰难的时期，父亲都没有放弃用他的方式“照亮”我们的人生，而不是任由孩子土生野长。

父亲的第一种方式就是引导我们读书，他上过师范，终生教书育人，深知知识的重要性。父亲不嗜烟酒，闲暇之余喜欢拿本厚厚的书靠在堂屋门口的墙上翻看，若母亲在家，便让母亲在旁边做针线活，父亲一边念，一边给母亲讲解着，母亲常常听得入神，不让我们在旁边打闹。这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觉得书是个神奇的东西。我刚开始上学，父亲便开始买一些课外读物，培养我对书籍的兴趣，在每月工资仅几十元的情况下，全校几十位教师只有父亲为我们陆续订阅了不少书报，有《中国少年报》《中国青年报》《语文报》《中学生学习报》等报纸，有《中国青年》《少年文艺》《中学生》《中学生之友》《纵横》等杂志，每次新书一来，我们都是抢着阅读，先睹为快。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父亲又专门买了三本唐诗宋词，让我每天背诵一首，他检查完毕再去睡觉。父亲的言传身教很是成功，等到我小学毕业时，书籍已经成为我人生最重要最可靠的伙伴。是读书满足我青少年时期旺盛的好奇心，贪婪的求知欲，驱散青春期特有的孤独感和物质贫乏带来的自卑。我们读过的书未必都记得住，但会存在心里不知不觉间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让我们为梦想而努力。后来的我们姐弟四人都选择了师范院校，应该与父亲的“照亮”分不开的。

即使在贫穷的日子里，父亲仍然用带我们外出旅游的方式来“照亮”日子，给我们留下美好难忘的回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旅游对农村人来说是个稀罕物，放下庄稼活不干，专门花钱跑到外地看山看水简直是不过日子的行为。父亲不这样认为，他认为人应该有见识，不能做井底之蛙。香港作家蔡澜说过这样一句话：“尽量地学习，尽量地经历，尽量地旅游，人生就会美好一点，就这么简单。”人活着如果只看近处，从来不看远处，会活得过于现实，不浪漫，缺乏诗意。我印象中从农村土地刚承包开始，每年暑假之初，父亲会把我们召集在一起，告诉我们要把暑假作业抓紧做完，地里的农活抓紧过一遍（田间管理需要两三遍），然后八月初天气凉爽一点，我们全家可以一起去某个地方旅游。于是我们很是兴奋，带着盼头憧憬八月早点到来，干活做作业也特别主动，时期一到，父亲便带着我们外出一次，先后到过徐州、南京、曲阜、泰山、合肥等地，也利用探亲带我们去过内蒙、海南等地。每到一地父亲会认真告诉我们此处景点的特色，少年的我第一次见到长江、黄河甚至淮河，第一次登上泰山时，心情都是异常激动，紧紧盯着这些在地理书上出现的名山大川，终于把在课本上学到的知识和眼前的实景联系在一起了。直到高中毕业，我在这些经历方面超越所有的同学，父亲的“照亮”让我内心深处有一种骄傲自豪，物质生活不丰裕但精神充实快乐，生活有劲！

以上这些是父亲有意识地为我们的人生“照亮”，当然还有一些无意识地“照亮”，父亲上过私塾，受过中学、师范的严格规范教育，又一直坚持看书学习，在当时的农村算是有文化的人，所以经常有人找上门来求办些与文字有关的事。例如帮别人写信读信，给村里写标语口号。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帮村里人写春联，每年小年一过，村里多户人家便把红纸送来我家，算好大门小门需要几幅对联，父亲一一记下，认真选好对联内容，有传统的诗词歌赋，有呼应时政的，有跟农村生产契合的，有为私人订制的……小小的对联里，写出的不只是喜庆，更有父亲对时局的审慎，对人情冷暖的关怀，对古老文字的敬畏。我在帮忙打下手的过程中感受到人们对知识的尊重，也要做一个有知识的人。但惭愧的是，我性子急躁，写字始终不如父亲。

近五十年的岁月一晃而逝，父亲也已辞世数年，回想往事，自己虽然上了那么多年学，但真正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不是来自课堂，而是来自父亲的“照亮”。

感谢父亲！难忘那些被父亲“照亮”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