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1月06日
第A08版:

母亲的三巴掌

章熙建

程小云与我曾是同班战友,时任安徽省淮北军分区司令员。虽相处共事时短,但那份红土地滋养的坚韧倔犟却长驻我记忆,只是有个场景令我心存疑惑,小云每每讲到母亲,总是刹那间泪盈眼眶,似乎背后藏有非同寻常的隐情。

2016年隆冬,我们参加友邻部队防御作战演习观摩。排列山坡枯草地席地而坐,演习间隙寒风凛冽,小云薅根草茎塞嘴里嚼着,半晌,终于向我揭开谜底,但牵出话题的引子令我始料未及:母亲的三巴掌!

一巴掌是考入县中那年。程小云故乡在江西省新建县大塘乡汪山村,山村距离县城40多公里。小学升初中的那年初秋,考上县中学的程小云要远行去住校就读,当时山里交通和信息极为闭塞,40公里无疑是个遥远的概念。

儿子出行前几日,母亲就沉浸在泪眼涟涟中,临行前夜更是彻夜难眠。清晨,母亲颠着小脚送儿到村口堤坝上,从山路拐上公路才能搭上公共汽车。见母亲止步站定,程小云想听她再叮嘱点什么絮叨话,未料母亲嘴唇翕动片刻,突然喊声小云咯!挥手一巴掌拍在他左臂膀上,即转身蹒跚而去。

那时节的程小云衣单身薄,让母亲的一巴掌拍得臂膀生痛,但瞬间却有股热流直达心窝。之后许多年,程小云返村路过堤顶,都禁不住驻足回味母亲那一巴掌的力道。

其实,有个心结长久萦绕程小云心头。程小云自幼过继给大伯家,婶母天经地义成为母亲,程小云4岁那年,程氏家族响应政府“围湖造田”的号召,从世代长居的汪山村整体迁移新培圩,程家则搬进堤下坽坎村刚建筑的新屋。

坝外鄱阳湖烟波浩渺,坝下美丽原野良田万顷。迁入新居的程小云开启了幸福的童年时光,善良的母亲对养子视如己出,过年做的糖糕,母亲会为儿子省着留到来年5月。还时常让勤于劳作的丈夫腾出手给孩子讲《孔融让梨》《卧冰求鲤》、族人先贤的故事等等。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程小云11岁那年,勤俭忠厚的父亲积劳成疾不幸去世,对于靠从地里掘食的农村家庭而言,不啻于天崩地裂。未想祸不单行,时隔不久,程小云生母竟也猝然病故,而此前他7岁时生父即已病逝。

犹如晴天霹雳,两个相依为命的家庭,赖以支撑的擎天柱四折其三。而早在程小云生父病重期间,母亲就不惜贱卖家当,为小叔子求医抓药,甚至卸下仅有的耳环、戒指付之一搏。但寄寓美好希冀的付出,最终并未带来奇迹出现,反而导致多灾多难的家庭陷于家徒四壁。

年近花甲的母亲被推到人生的十字路口。是按原先约定带着程小云和妹妹,去南昌大儿子家过含饴弄孙的日子?还是继续坚守乡下,为遭遇灭顶之灾的家庭遮风挡雨?母亲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把妯娌遗下的3个年幼孤儿接回家,独自承担起抚养5个孩子的重任。

或许是天生聪慧,抑或是负担压迫所致,母亲是村里出名的治家好手,虽然家境捉襟见肘,母亲总把日子调理得有滋有味。可眼下横亘面前的困难太过沉重,程小云生母家遗下的孤儿,口粮由生产队免费供到18岁,而母亲及程小云兄妹的口粮,得用工分去赚或用钱去买。以一副柔肩担起5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无疑是一道无法以数字解题的算式。

那是一个农村家庭不堪回首的厄运,也是程小云贯穿童年岁月的心痛。令他不能忘却的是,母亲始终无怨无悔,从破碎到完整,从飘零到温馨,目不识丁的山村妇女,用单薄的脊背、粗糙的双手创造着人世间难以理喻的奇迹。

二巴掌是步入军旅之际。1980年8月,经历两次高考失败的程小云终于如愿以偿。清晨录取通知书送上家门,满心欢喜的母亲听说要上军校,顿时黯然失色。

当天全家杀鸡割肉,欢欢喜喜开了顿洋荤。可午饭后母亲却突然不见了踪影,程小云急得村前村后找,最后寻到山脊下的菜地里,母亲正顶着烈日蹲在地里,边薅草边抹泪。程小云再三追问下,母亲终于啜泣着袒露出心事。

时值南疆边陲烽火乍起,邻村两个前几年参军的后生,一个牺牲成为烈士,一个负伤截去双腿。孰料这乡邻村友口口相传的喟叹,竟在母亲心头投下了阴影。那一刻,夕阳西坠,血色霞光尽染山峦,程小云心头的隐痛形如针扎。

鄱阳湖畔汪山村是程姓大族,近代百年间出过30多个举人进士,更有“汪山无墨千秋画,鄱湖少弦万古琴”的美誉。或缘于此,母亲一直秉承勤俭持家、诗书兴家、忠孝传家,“状元及第”也因此成为程小云幼小心灵的梦想。

1978年恢复高考,让乡村学子心头燃起“跳农门”的希望。程小云拼命苦读,但高考却连续受挫,头一轮离录取线差几分,复读再考竟然还拉大了分差。但母亲绝不允许程小云灰心气馁:你只管去读,我拼了老命也供你复读!

1980年第三次参加高考,尽管估分较高,但或许是两次“滑铁卢”挫了雄心,程小云抖抖乎乎只报了中专。恩师邱永林却悄悄替他改填了大学。高考揭榜后邱老师才告诉程小云,他母亲曾独自去过大塘中学,正是一位农村母亲疲惫眼神中闪烁的执著,让老师瞬刻定下决心。

填报南昌陆军学校,正是程小云与老师商量作出的选择。此时的程小云早有几分血气方刚,但志在戍边卫国只是初衷之一,另一个缘由在于读军校既可免除家里负担,还能获得每年130元的优抚金,足可成为补贴家用的丰厚收入。

毕竟,那些步履维艰的日子,刀刻一样深嵌在程小云记忆里。鄱阳湖滨盛产稻谷,母亲领着孩子们到收割过的田里捡稻穗,夏秋两季下来,家里谷仓堆得满满的。滨湖地区缺烧柴,母亲带着孩子外出耙稻秆、拾牛粪,湿牛粪加稻壳做成饼子晒,房屋的东西北三面墙贴得层层叠叠,一年半载也烧不完。家有余粮,母亲就张罗养禽畜,让程小云清早担笼下田放鸡啄食,傍晚再收进笼挑回家。在铁路工作的大哥,揽来编织雪天巡道防滑草鞋的活,母亲每晚带着做完作业的程小云打草鞋,一年能赚上好几十块钱。

靠着瘦弱的肩膀,母亲支撑风雨飘摇的家庭越过沟坎,但儿子考上大学,并不意味着改变窘境。程小云挺胸决绝地发誓,一定为家里分担忧患。那一刻,母亲哽咽着抚摸儿子稚嫩的脸庞,几近干涸的眼窝中潸然滚出两行浊泪。

奔赴军营前日,身着戎装的程小云回家告别,母亲喜滋滋地蒸鱼烧鸡,还把长辈亲戚请来分享。堤顶分别的一刻,程小云蓦然感觉酸楚涌上心头,霎时盈满眼眶。

但母亲却不再忧伤,眼中只流淌慈祥和骄傲,仍然以巴掌拍击臂膀送别儿子,仿佛在传递一种超越语言的叮咛。这次程小云没有痛感,他已长成壮实的体魄,只有些许始料未及的诧异,瘦弱而多病的母亲,手上劲儿竟然还是那么有力。

三巴掌是生死别离时刻。1992年的春寒来得迅猛,坚强的母亲终于被病魔击倒,住进了南昌铁路医院。此时,程小云刚调到江西省军区机关,每天加班再晚也要赶到医院,挤在病床上用身体为母亲添暖。恰在节骨眼上奉命出差,待数天后返回南昌,带着妻子万浔兰匆匆赶到医院,可等待他们的竟是生死离别。

母亲已是弥留之状,更似乎是为等见儿子而挣扎延迟。程小云俯身床边抓握母亲右手,泣不成声地喊着“娘、娘、娘……”这瞬刻,惊奇的一幕发生了,母亲突然眼放亮光,左手重重地一巴掌打在他臂膀上,就此永远闭上了眼睛。

程小云说,母亲的这一巴掌利落而有力,那是生命意志与感情的最后迸放。那一刻,程小云长跪病床前,流逝的生命时光如电影在脑海闪现。

军校第一次放假,程小云早早用津贴费买了麦乳精和蜂蜜,想推开家门时给母亲一个惊喜。没想离家还有2里地时,突然依稀看见堤顶有个身影,在暮霭中显得单薄而孤零,那瞬刻,有种预感骤然敲击心房,步伐越快心房敲击越强烈。程小云索性撒开脚丫奔跑起来。

那是母亲!程小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紧握母亲双臂,问她是不是时常登堤远望,母亲朴实的回答透出自豪:就今天,知道你回家咯!

母亲病倒住院那天,已是南昌大学第四附属医院医生的侄女程淑华,噙泪说起她10岁那年的一件往事。夏日午后,侄女依偎奶奶身边听她念《千字文》,奶奶念着念着渐渐有了倦意,但仅片刻就突然双眸圆睁,起身指向远处堤坝说:娃哎,你叔叔回来咯!侄女踮脚远眺,只见骄阳照耀下唯有芒草摇曳,而奶奶却执拗地说:不会错咯,快叫姑姑去园里摘点新鲜菜!果然,眨眼工夫,几个身穿绿军裤、白衬衫的帅小伙子就进了家门,叔叔是带着军校战友来家帮忙夏收的……

程小云嗫嚅说这是母爱的力量。他知道,辛劳透支加上疾病折磨,生命尾声的母亲卧床难起,但目光仍透过窗棂格子投向远方。这就是母亲!儿子时刻装在心里,纵然相隔千山万水,也能心生血脉相连的感应。

2016年盛夏,担任安庆军分区司令员的程小云,协调组织部队和民兵,连续两个月鏖战长江太湖段抗洪抢险一线。8月底的子夜,程小云乘冲锋舟赶赴江心洲,疲倦发困之际,船边猛然掀起大浪兜头泼下,重重地拍击他的臂膀。

程小云骤然惊醒,赶紧抓紧缆绳。瞬刻间,江西省吉安军分区参谋长任上,指挥赣州抗击雪雨冰冻、组织井冈山立体森林灭火演练……征战岁月恍如眼前,每逢艰难险阻,母亲的巴掌总是不期而至,那份痛感浸润着渗入血液的熟悉亲切,催促他在冲刺极限中迸发力量。此刻,他才真正体味到母亲巴掌的深刻蕴意:好样的!使劲干!

“嘭!”数发迫击炮弹响过,山腰腾起冲天烟尘。程小云吐掉咀嚼的草茎,猛然将手在我肩上按一把,疾步奔向弹着点,精干而敏捷的身形,令我霎时联想到一个背影。

母亲,那是一道永远耸立生命风景线的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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