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济舟
一日，东方未白，我已驱车穿行在崇山峻岭之中。虽是七月天，窗外凉风呼呼而过。几颗星星闪闪地、宝石般地镶在蓝色天幕上，好像在等待着日出的满天霞光，又像守护着宁静夜空的最后哨岗。
一个多小时车程。进入峡谷，两边断崖林立，如刀砍斧削，有高的、有矮的；有圆锥形的、有方顶形的；有大的、有小的；远远近近，重重叠叠；那些被风雨剥蚀的砂岩层，有褐色、红色、黄色，青色。不知不觉，霞云流彩，太阳跃出山梁，高高地悬挂在东方。和煦的阳光洒满戈壁，色彩斑斓，蔚为壮观，仿佛一座金色古城。置身其中，怀疑自己是一位穿越时空的不速之客。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人叫绝。
这里是内蒙古高原巴音戈壁。它不仅有沙漠，还有令我神往的峡谷！
车已停下，我漫步走进这座“古城”，呼吸着新鲜空气。踏着厚厚沙粒，悠然自得。这里，没有绚丽多彩的花朵，没有鲜活的水草鱼虾，也没有小桥流水、枯藤老树。偶尔，沙地上几只小蜥蜴玩命地四散奔逃。看来是我的到来惊扰了它们，令其惶恐不安。这是它们的栖息地，祖祖辈辈，生生不息的家园；这里，没有游人如织的喧闹，却有岁月静好的安宁；这里，一切仿佛都在深深地沉睡着，又像被造化遗忘的角落。我一边走一边沉浸在古老而美妙的想象中: 这里曾是巨浪滔天的江海吗？这里曾是茂密神秘的原始森林吗？这里曾有猛兽出没吗？雪泥鸿爪不见远古烟波，史诗般的浮想联翩，却有几分惬意。咯咯……咯咯……一群山鸡把我从沉思的梦幻中惊醒，眼前的一切颠覆我一往情深的童话 : 这里杀戮正在进行，弱肉强食正在上演，令我惊愕。那只体形较大的，嘴里叼着小蜥蜴，使劲地左右摆动，一击毙命，然后一群小山鸡围着撕扯起来，瞬间小蜥蜴就这样消失，成了它们的口中美味。天空，浩瀚无垠，苍鹰盘旋，小山鸡刹那间躲藏在沙石缝隙之中，无法想象刚才还在”咯咯”鸣叫，像一群欢呼的胜利者，眨眼的当儿，就不见踪影，神化般地销声匿迹，浑然不觉。可我还是听见山鸡的悲鸣，鹰毕竟是鹰啊！生命被任意剥夺，没有尊严。难道上天如此忍心，诞生一种生物是为另一种生物的生存而活，这是所谓的生物链？自然界潜规则幕后玩家是谁？目睹这一切，若有所悟，但又百思不得其解。可想，若在我们自己，面对强大的敌人，应该如何？”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似乎是残忍的，似乎又是合理的。苍天无言，我的心情如激流一般跌宕起伏，我敬畏生命。
已是午时，兴致勃勃，没有一丝倦意。几片干粮，一壶凉凉的茶水，打发着肚皮。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喝着水，一边前行。戈壁过后，没有地界。映入眼帘尽是一望无际的沙漠。这里，有黄羊、有野兔、有狐狸，但没有南方的芳草萋萋、柳絮飞扬；也没有南方的流水悠长、青石板上浣纱姑娘。这里，干旱得几乎冒烟。此时，早晨的清凉，已被火辣辣的太阳替代。一堆一堆，沙丘连绵，今日在这儿，也许过上一两周，一夜暴风，它们就迁移别处，这里沙都是流动的。看着死一般寂静，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赤脚走在滚烫的沙上，皮肤极易灼伤。仿佛走了很远很远，大汗淋漓，不停地喝水，一波一波热浪袭来，呼吸有些急促，胸口有一股无形压力，感到越来越热，好似不断升温的桑拿天，简直令人窒息。我明白，这可能是高原反应。此时此刻，我想逃离。可是，毅力、坚持与信念，考验着我；好奇、体验与求知，鼓舞着我。我一直向前行走，天蓝如洗，荒漠无烟，一只鸟儿从头顶飞过，没有痕迹。汗水被蒸发，口腔越来越干，自觉身躯空空荡荡。我大口大口做着深呼吸，心跳加快，四肢无力。环顾四野，渺渺茫茫，已经没有了方向感。我仰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突然萌生出奇怪的念头，难道这是死亡前的预兆？想到这，我没有恐惧与不安。平日的妄想与纠葛，好似一只断线风筝，没有一丝牵挂。
流沙指间，苍鹰高翔，沙漠戈壁也许是生命的另一番景象:那一切，亿万年无言的诉说，无论我的想象多么丰富，而所见一切总是出乎意料。这里，昼夜温差极大，严寒酷暑，风剥雨蚀，电闪雷击，历经沧桑，有爆裂的砂岩，有脱落的乱石，有流动的尘沙，还有眼前的蜥蜴、山鸡、苍鹰和我……远远地望去，那高高低低、抑扬顿挫的戈壁，像一首首诗歌镌刻在沙漠上；远远地望去，那起起伏伏、绵延不绝的沙带，像一篇篇乐章流动于天地之间。没有一丝风，我手脚发麻，头痛恶心，整个身体像一个四处漏气的皮囊，几乎失去支撑的力量。我有些恍惚，不能自持，脑袋嗡嗡作响，“生命中注定的，是彼此的默契；那夜空的星辰，可以凝视，可以向往……” 有个声音在耳畔缭绕，我努力镇定，让自己清醒着。“半世人生，是我非我；往事如烟，可曾几分得意……” 我茫然若失，这陌生的声音来自何方？此时，孤独与无助诠释得淋漓尽致，陪伴我的只有空空的水壶、肩上的行囊；此时，深爱我的、我深爱的，一切如梦如幻；此生，日升月落，朝云暮雨，究竟谁是谁非，想说一句“对不起”也无人倾听，生命之河将要干涸；眼前，朦朦胧胧，光影重重:寂静的荒漠，偶遇一株绿色。它孤独于天地之间，却洋溢着无限的活力。可我不过是匆匆而去的过客；远方，云朵飘来……此刻，我眷恋青春、向往故乡……
地平线上，火红的太阳依然炙热。我紧抿着干裂的双唇，慢慢瘫倒在沙地上。眼皮沉重，昏昏欲睡，心脏似被摘去……不知何处飘来一缕清香。心里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我抗拒着，我想呐喊。我深知，大自然里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没有人可以左右它。在这里，唯有此刻，方知生命的伟大，哪怕一息尚存，皆可与天地媲美、与日月共明；在这里，唯有此刻，方知生活无需太多的理由，只有拼搏、爱和感恩。孤立无援，于是，在模模糊糊的意识中，默念着曾经写的那首《青春祭》，在发黄的记忆中虽然是些零星碎片，但我还是努力搜寻着:
……
眼里浮动的
是四月的流光
满脸青春痘
是骚年的彷徨
了了几缕的青须
遮不住
内心的渴望
土生土长的
英俊里
藏着羞涩
孵着梦想
……
风雨如诉
春色秋香
一汪留不住的
岁月之泉
伴着星辰
流向远方
……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那一弯新月静静印在天上。星辰寥落，夜色苍茫。借着月光的微明，看见沙地上，来来回回的脚印绕着我……！什么动物？！寒冷令我哆嗦，全身被雨水湿透。我已历经一场风雨，虽然我没能见证它的猛烈、激荡与威力，但我知道一定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之夜。不然，仅仅一场大风，一个垂死的人早已被流动的沙丘“吞没”。又饥又渴，只想吃点什么……
太阳出来了，我还活着。磨难，对于人生经历而言，它像一炉烈火，可以毁灭人的一生，也可以铸就一个人高尚品质与坚强意志。
冉冉升起的太阳，灿烂如新；我要为生命歌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