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4月15日
第A08版:

梨花白时正清明

汪团结

近十几年来,清明节回家上坟,成了我的必修课,一年都没有落下,哪怕刮风下雨,也没能阻止我回家的步伐。今年清明还没到,我就开始翻日历了,看什么时间合适。盘算好了日子,我就给父亲打电话,告知他我将在哪天回去。父亲在电话里笑着说,你这孩子,每年做清明都那么急,还早着呢,春分都没过,还不能上坟,等过了春分再说,要是下雨就别回来了。故乡把清明上坟叫“做清明”。

我一听,才想起老家确实有这习俗,上坟烧纸必须等过了春分,这其中有什么道理,我们都不知道,父亲也说不出所以然,一代一代的传下来,大家都遵从。只是父亲说要是下雨,就不要回去了,我不能听从,无论如何,都要上那几处坟头磕个头。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执着于每年一次回家做清明。有一篇文章说,清明时节,只有站在先人的墓前,才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将向哪里去”。这话说得好深奥,我好像从没有这样想过,恐怕也只有哲人才会在清明祭祖时想这么高深的问题。也有人说,清明节是老祖宗为了感恩而设立的。相传,春秋时晋国臣子介子推在晋文公重尔落难时割股救君,那时重尔还不是一国之君。后来晋文公坐稳江山,介子推带着母亲一起归隐山林。晋文公为了报答介子推,逼他出来封官受赏,便放火烧山,介子推宁愿被烧死,也没有出来,死前还留下一首诗,其中头两句是“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事后,为了纪念介子推,也是为了激励自己,晋文公把放火烧山的这一天定为寒食节,民间只可吃冷食,不准生火做饭,把第二天定为清明节。这于我好像也不合,我每年要去磕头的坟墓里,埋葬着好多位我根本就没见过面的祖宗们,甚至还有已经逝去近百年的曾祖。对他们,除了和我有血缘的联系,就再也没有其他直接的关系了,又谈何感恩?但是,每次站在他们的坟前,我都会虔诚地下跪,认真地磕头,没有一点勉强,更没有一丁点不情愿。还有人说,清明泪洒万堆纸,不如在世一碗粥。意思是告诫人们要生前孝顺,死后在清明时烧纸洒泪都没有意义了。更有甚者,宋代诗人高翥写过一首《清明》诗,最后两句是“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这意思就是人活着时候要及时行乐,等到死了,后人祭祀你的酒,你一滴也喝不到。其实,从理智的角度,我是部分同意这种观点的,人死了也许什么就都没有了,活着的人再怎么祭奠,估计逝者也不知道。但是,我每一次清明上坟,依然插彩标、烧纸钱、放鞭炮、磕长头,一个步骤也不少,这种仪式感,不为祖宗们知道,只为自己内心的虔诚和心安。

尽管我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年复一年地在清明时节回家,还要在那一天,在祖宗们坟前烧几张纸,放一挂鞭炮,但是我仍然乐此不疲,初心不改。三月初和父亲通过电话后,就把清明回家上坟的时间定在春分过后的第一个星期六。父亲在电话里再三叮嘱:要是下雨就不要回来了,路上开车不安全,我不放心。我嘴上答应着好,其实内心里早就决定这一天一定要回去。

约定日子的头天晚上,我就坐高铁回到了故乡。第二天一大早,我开着妹妹的车,载着父母出发上坟了。说来也巧,头天回来时还在下雨,第二天却放晴了。路上,我们在商店里买好花、鞭炮和标子。以前还要买黄纸、冥币、元宝等,现在因为防止山火的需要,不让烧这些东西了。标子可能是故乡特有的祭祀物品,它是用彩纸折叠剪成,放开来有几尺长。祭祀的时候,用竹竿或树棍挑着插在坟头。

我们按照顺路的原则,先去了外婆的坟地。外婆的坟在一处高岗上,四周没有人家,到处都是松树,遍山野草,高可过膝,显得寂静阴森。其间还多有树刺,一不小心就会扎到人,有时还会扎进衣服里,能把衣服拉坏。每年来都要仔细寻找一番才能找到,今年同样如此。我们在草窝树丛中逡巡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母亲开始唠叨,说是外婆这坟地选的不好,老人家生前最喜热闹,可是这偏僻野山里,哪有人能陪她说话?父亲因为有气管方面的毛病,走起路来上气不接下气,他只能站在一边看,帮不上什么忙。我先把标子插到外婆的坟头上,再把一束花放在碑前,点燃一挂短短的鞭炮,父亲对母亲说磕头吧!母亲跪下来,对着外婆的坟头,深深地磕起来,一边嘴里念叨着,求外婆要保佑大家。对母亲来说,每年做清明的任务再简单不过了,就是拜求祖先们保佑后人。父亲和我依次磕完头,外婆的清明就算做完了。我们仨人接着到下一个地方去。

这处坟冢离外婆的坟有好几里地,不过它就在一条水泥大路的旁边,异常好找。这里葬着谁,我以前一直不知道,父亲也语焉不详,他只知道有他的爷爷,他说据老人们讲,这坟里一共葬着四个人,除了曾祖,其他人是谁,他也不知道了。为了解开这个谜团,回来做清明前,我开始翻阅家谱,还真顺利地解开了这个迷。原来这里除了我的曾祖,还有我的曾祖母以及曾祖母的妯娌,最让我奇怪的是,我爷爷的第一位夫人(生了我大伯父就去世了,后来才有了我奶奶),也就是我曾祖的媳妇也葬在这里。我曾经以为这是一种丧葬习俗,但是父亲说,哪是什么习俗,还不是因为过去穷,买不起墓地,就只好葬在一起了。在这处坟茔我待的时间比较长,磕完头,我站在坟前,想象着曾祖们的样子,直到父亲喊“走啦”,我才回过神来。

下面接着要去的就是爷爷奶奶和二伯的坟地了,离这里大概有十几里地,也在一座山头上,不过这山曾经是我们汪家的祖坟山,远亲近邻的死后都葬在这里,所以这里的坟地一个挨着一个,鳞次栉比。而且这山也不荒凉,不远处就住着人家,山上种满了各种树,有故乡最常见的松树,还有一些经济作物,如油茶、果树、竹子等。二伯是我父亲的二哥,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因病去世了,没成过家,当然也就没有子女。爷爷和二伯死于上个世纪文化大革命期间,那时破四旧正浓,墓碑是不能立的,所以尽管每年我都来,但每次都找不到具体哪个坟冢是爷爷的,哪个是二伯的。但是说来也怪,近十几年来,父亲并不比我来得多,但是每次他都轻车熟路,不用任何思考,更不用左右寻找,总能一下子就走到爷爷和二伯的坟前。我的奶奶去世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墓前有碑,找起来就方便多了。

在奶奶坟前磕完头,父亲把我和母亲带到爷爷坟前,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告诉我,要记住爷爷、二伯他们坟的位置,他是来一年少一年了,说不定哪一年就走不动了。我一听,怔住了,看着父亲,才觉得他真是老了,两鬓花白的头发,被山风吹得乱糟糟的。父亲开始说爷爷和二伯的往事,这些事我已经听了很多遍,每年清明来,父亲都会说,从来没有不同过。听着父亲的叙说,我忽然想起母亲在外婆坟前说的话,不也是多少年都不变的么?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们每一年执着地来做清明,无非就是把对亲人的缅怀找到一个安放之地,哪怕是素未谋面的亲人,因为血缘关系,缅怀也成为一种自然。这种缅怀,或放在对往事的絮叨上,或放在磕的一个个头里,或放在一声声鞭炮中。父亲和母亲是这样,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在二伯坟前磕完最后一个头,今年的清明算是做完了。坟场旁边有一小片梨树林,树木遒劲,透着生命的张力,清明节到来,那时就要开花了吧。

忽然有几句诗闯进我的脑海:

几处邱茔今又至,

彩标冥纸祭先灵。

撩衣长跪悠悠起,

忽见枝头数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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