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李林
善良、温情、低调、睿智……安静地写作,心境单纯而不轻浮,成熟而不世故,灵魂丰盈纯净,对人亲切平易,又乐于助人,这是林敏留给朋友和淮北文学界作者的印象。
一
林敏在淮北日报社担任编辑长达二十七年,默默耕耘直至退休,可以说是大半生都在为他人做嫁衣。凡是热爱文学创作的人,无论是文青还是通讯员,她都一视同仁,经她编发的稿件不计其数。作为编辑,她处处为作者着想,总是站在作者的角度思考问题,尽量满足他们的需求。尤其是对于一些刚涉足文学写作的年轻人,她不仅对稿件提出修改意见,甚至亲自操刀把原稿改得面目全非,然后署上作者的名字发表。再加上她待人接物极为谦和,总是看到别人的优点,说话做事不紧不慢,沉稳持重,善良中透着人性的温暖,广受作者的尊敬。特别是一些年轻作者,将她视为前行的方向。或许是因为年龄,又或许是她在淮北文学界的影响力,作协成员和文学创作者们都亲切地称她为林老师、林大姐或林主席。
二
多年来,林敏在做好编辑工作的同时,始终坚持文学创作。她当过知青,后又考上大学,当过老师,也干过报社记者。丰富的阅历融入她的灵魂,她的气质融合了淡泊平和、哀婉、直率、尖锐等多种元素,这些在她的创作中既一脉相承,又形成风格迥异的文本。比如她早期发表的诗歌、散文,尤其是发表在《小说家》《清明》《山东文学》等杂志上的中短篇小说,描写社会百态、爱情故事和底层人物,主题鲜明,语言生动、干净、朴素,画面感强烈,细节描写细腻,塑造出的人物栩栩如生。读者阅读时,各种情感触动神经,很容易产生共鸣。
作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拥有正高级职称的资深记者,她还撰写了不少关注社会热点、民生问题的散文,如《又阳了》《蔬菜为王》《拥堵还在继续》等。她笔调平和,文字没有剑拔弩张之感,想表达的意义隐藏在文中,淡化了矛盾,避开刺激性语言,有时还流露出一种闲逸之气。这种“春秋笔法”,需要深厚的学养和高超的技巧,看似平淡,实则波澜起伏。这是林敏作品的一个特点。
退休多年,仍能持续关注社会热点与民生疾苦,社会责任心丝毫未减,对社会生活有着自己的思考。她平静而尖锐的书写,始终在探寻生活的本质。可见多年的新闻从业给她的人生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三
退休后的生活一下子平静下来,她很喜欢这种悠闲宁静。她很少参加社会活动,创作也随着生活节奏同步放缓。慢,并不意味着停滞不前,她的作品更加注重质量了。她的个人公众号“林木森森”也引来越来越多的关注,阅读量成千上万。例如《离散的莱阳》阅读量近四万。她对公众号的写作也很佛系,不苛求无压力无任务感。她说过去当记者时,经常被催稿,现在自己做主,高兴写才写。
当前,她把主要精力放在儿子甲子身上。多才多艺的儿子堪称她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甲子毕业于山东工艺美院,在上海一家大公司从事设计工作,薪水虽高,但工作如同流水线上的螺丝钉,十分单调。加上大城市的户籍和购房成为林敏的生活压力,于是劝退儿子回到淮北。儿子在淮北日报社当了一年的记者,被他在上海电视台实习时的老师不由分说地带走,去了上海电视台。辗转几年后在杭州安家,跨界从事音乐制作。现与环球音乐公司签约,成为主创人员,成就斐然。为支持儿子事业发展,林敏在淮北和杭州两地奔波,用她的话说,就是要为儿子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儿子无须按时坐班,有大量时间陪伴母亲,母子俩经常开车自驾游,幸福感满满。
四
林敏出身在军人家庭,父亲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打过仗、受过伤、立过功,正直威严、坚强直率,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母亲也参加过淮海战役,十几岁就离开家乡,一路跟着部队南征北战,送粮送药、抢救伤员,朴实善良、温婉醇厚。父母亲的一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的性格,塑造了她温柔善良、吃苦耐劳、忍耐包容和坚强的品格,同时也影响着她的文学创作风格。
虽然我认识林敏已有三十多年,但当真要写她时,却发现对她人生的阅历和文学创作历程知之甚少。在职时我们一起采访、一起吃饭,退休后,只要我在淮北,几个朋友也时常相聚。但每次都是随性而为,临时凑在一起,几个人喝点小酒,海阔天空地聊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很少谈及文学圈子里的人和事。这可能与我担任市作协主席时立下的一个不成文规定有关:作协班子成员在一起喝酒闲聊,不要谈论任何人的人品与作品的优劣。
写关于林敏的这篇文章,她的写作历程是无法回避的话题。怎么办呢?只能从她近几年发在“林木森森”公众号上的一些文章中获取一些信息。
她高中毕业成为下放知青,在《那年的冷》中写道:“那一年,说是号召知识青年过革命化春节,都不回家。三个女孩都没回。……在果园里干活,一不小心掉进树根部挖的粪坑里,艰难挣扎出来,直奔冰河中清洗,刺骨的寒冷直抵人心,胸痛,打着寒战跑回家,一路上又冷又臭。”
在下放期间她当过猪倌,给生产队喂猪。文中提到“在养猪场时,因为在省级刊物上发表过几首诗,被县文化馆调去以工代干。”还别说,有时朋友聚会唱卡拉OK,她的歌唱得很专业,是典型的民族唱法女高音,这可能与她当过文化馆宣传员有关。“后来她招工,分配到县建筑公司当学徒工。白天,北风怒号,扎钢筋混凝土的支架,晚上和几个女工友一起拎着热水瓶走几里路,住在空房的一个大炕上。冷不说,还用一只盛水泥的橡皮桶当作马桶。”
“曾在离县城十公里的一家卫生院,当过一名护士。”
在《你曾被顶替过》一文中她写道:“下放两年之后,因吃苦耐劳表现好,被大队推荐到青岛医学院上大学,体检政审后,打理行装准备去大学报到时,却被一个领导的侄女顶替了。”自己失望,母亲也为此落泪。
她在《我考大学的陈年旧事》文中写道:“1977年12月10日,我与全国570多万青年一起走进考场。最终考上了山东师范学院聊城分院,成了全国27万幸运儿之一。”
从当“知青”开始直至现在,她一直坚持文学创作,长达五十多年,曾在《小说家》《中华散文》《当代小说》《人民日报》《新华日报》等发表了大量作品,荣获多个国家级、省级奖项。出版有作品集《从左脚到右脚的距离》《重拾爱情》《流水斜阳》《在一座城市停止的理由》,堪称文学创作的常青树。
林敏的文学创作起步早、起点高,在下放农村当知青时就开始创作。她从小喜爱文学,在最艰苦的环境下,也从未放弃文学梦想。拖着劳动一天后疲惫的身体,当其他知青熟睡时,她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阅读那个年代能找到的书籍。在一个疾风骤雨的早晨,她推开门,望着朝阳下北方原野上大片的高粱地,心生感动,灵感突现,提笔写下:疾风暴雨中生根拔节/一棵棵映红了泉水/一排排烧红了天涯……红高粱和咱都是革命的种子/照红了千里平原的天上地下……这首诗刊登在《安徽文学》上,并被收录到《知识青年作品选》一书中。
70年代中期,因文革缘故,她全家迁回山东老家,期间在《山东文学》连续发表诗歌作品,如《养猪场的春天》《工地炊事员》等,反映她当猪场饲养员和建筑工人的生活,印证了文学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文艺创作理论。
她的诗作当时得到著名诗人、山东文学杂志社编辑桑恒昌、马恒祥等大家的高度评价。前年我的一首诗与诗人桑恒昌的诗发表在一起,林敏说她认识桑老。至于怎么认识的,一向低调的林敏没有提及。文革后,烟台市出版一本诗集《胶东春蕾》,一次就收录了她的多首诗歌,她的诗歌创作一发不可收拾。其中一首写爱情的诗,也是我唯一读到的一首:千里遥遥/你寄来一块礁石/你是说爱我像岩石一样坚定/还是说你要像礁石/做大海忠实卫士?这首诗感情炽热,似火山爆发,如火焰的白浪要熔化礁石一般,感人至深。
时隔多年,在80年代中期,她在浙江与诗人江健、老枪、丁竹合作创办诗刊《三角帆》,在孩子的奶瓶尿布中重拾诗歌,并同时开始小说创作。
她先后创作出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清明》《山东文学》《安徽文学》《周末》等刊物报纸上。其间在报社与王健、刘宪法等人一起先后创办了《北方周末》《淮北晨刊》。即便编务工作繁忙,她仍坚持文学创作,写出不少有分量、有影响的散文随笔和小说。有人曾惋惜地说,如果林敏不从事新闻工作,走上专业文学创作之路,一定会成为全国有影响力的作家。
五
林敏的作品,无论是早期的诗歌,还是后来的散文小说,给人一种时而身处现实,时而又在世外的感觉。这也成为其作品穿梭于虚幻与现实的路径和超现实的艺术技法。她始终在现实生活的人间烟火与理想的虚幻中辗转出入,构成作品的张力。有时她安心做一个俗世中的女子,把目光投向俗世的田野河流、麦子与蔬菜,甚至一只蚕、一只鸟、一朵花、一棵树……有时又像一个旁观者、一个哲人、一个“桃花源”外人,冷眼观世界。比如她的一些散文和小说,直击社会热点问题,将毒瘤剖开给读者看,十分尖锐,直击要害,发人深思。她的写作一直在现实与虚幻中穿梭,寻找精神的出口,在冰与火中铸就一种强大的力量,在现实与幻想中不断转变,在她的一系列作品中,创作的精神轨迹格外明显。
纵观她的写作历程,这与她丰富的生活阅历、广泛的阅读和不断学习密不可分。多种因素造就了她对生活的洞察力,使她在喧嚣中保持清醒,把握自己的写作方向,形成独特的写作风格。她的文章有深度、有思想、有文采,洋溢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尤其是她退休后的散文随笔,选题更加慎重,凸显个性化,常常书写生活中的小事,角度独特,将日常生活审美化。没有刻意的结构经营,不求主题意旨的玄奥深奇。语言平白质朴,如白开水般清淡,像平时说话一样娓娓道来。尤其是近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文笔愈加老辣缜密,清隽沉郁,遣词造句更加凝练,文风清丽脱俗。语言犹如月夜江水奔涌而来,既玲珑剔透,又变化出奇。正所谓“大匠不示人以璞,盖恐人见其斧凿痕迹也”。我经常读她的文章,自然会想起我的偶像作家孙犁和汪曾祺两位大师。不像有些作者,总是刻意显摆自己读书多,唯恐别人不知,食古不化又左右逢源,东拼西借、引经据典,其实就像无法祛除的伤疤,斧凿痕迹明显,味同嚼蜡。
尤其是林敏写亲情的文章,如《父亲的军毯》《悼念四姨》,通过回忆父母亲人生活中的小事细节,情感浓厚。她把平常生活中的小事写成文章,治愈自己,也感染着读者。比如《鸽殇》《在城市地板上养蚕》等系列散文,文笔细腻灵动,充满对生活的热爱,十分有趣。
六
我与林敏相识,是在她1989年调入淮北日报社之后。我1985年调入淮北电视台,作为记者,有时我们会一起采访。她个头不高,戴着眼镜,一头短发,少言寡语,非常低调。但看她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却文采飞扬、才华横溢,这引起了我的关注。后来她在《北方周末》担任文艺编辑,我那时在写新闻稿件的同时,偶尔写一些散文小说,经王健和她的手编发,联系也就多了起来。有段时间她为作者开辟一个专栏,整版编发一个人的作品和照片,极大地鼓舞了作者。她编发我的一个专版,我至今仍保存着。尤其是在我2000年出版第一本小说散文集《丢失的月亮》时,从联系作家出版社,到版面设计、纸张的选定,都是她一手操办,还写了一篇四千多字的评论。在我之后的文学创作道路上,她一直为我加油鼓劲,是我的忠诚支持者,并在不同阶段对我的作品撰文评论。我出版第一本诗集《十指上的烟火》,她写评论文章《逆流而上》;出版《陈李林的诗(上、下)》集,她写序言《逃离与回归》。尤其是我母亲去世后,我用19个凌晨写成一本书《寸草心》,林敏帮着出主意,让她搞设计的儿子帮忙设计封面,在章节编辑上出谋划策,提出参考意见。疫情期间她去杭州儿子处,只带了一本书《寸草心》,阅读后写出长篇评价《一个人独坐寂静的世界》,发表在“林木森森”公众号和《淮北日报》上,后又被韩梅与曹伟两位老师诵读,在省内外产生一定影响。她的帮助,让我十分感动。
2000年我继李学诗之后当选为淮北市作协主席。就作品而言,李学诗老师出版过长篇小说《矿山风云》。几位副主席:林敏、江峰(兼秘书长)、周翰藻、张秉政、汪晓佳,他们在创作方面都取得一定成绩。其间,很多日常工作都是江峰与林敏操办。十几年中,欣慰的是我们非常团结和谐。我一直认为文学创作是一种个人行为,只有潜心创作才能出作品。其间林敏、江峰、邱晓明、沙玉容等创作的诗歌、小说、散文,先后发表在省级和海外报刊上,有的还获得了国家级奖项。我在任作协主席之前写过不少散文小说,出版了《丢失的月亮》和《大地美丽》两本书,辞掉作协主席后出了四本诗集,而在任作协主席14年中,只写过一部中篇小说《新闻科长》和几篇散文。我认为作协是会员的家,组织鼓励支持会员创作,扶持推荐发表他们的作品,鼓励作品登上大刊,是作协主要工作之一。
说实话,我从1982年在《淮北日报》发表小说《麦收时节》开始,陆陆续续写了一百多万字的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电视专题片解说词,退休后又习诗八年,接触过的诗人作家不少。仅就作品的深度和技巧的多样性,尤其是语言方面的成就而言,林敏是我敬佩的作家之一。她早期的诗歌,后来的小说散文,各个时期的作品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变化,呈现出丰富多彩的面貌,这与她不断学习、更新知识有关。不难发现,她最近的文字中有时还会出现网络语言,前卫而新潮。
30多年前从《淮北日报》走出去的大记者徐世访曾这样评价:“淮北的女性作者文字最耐读的有三个人,潘小平、傅瑛、林敏。潘的文字风格新锐,西化影响比较大;傅瑛文字有一定的学术意味,带着‘五四’前气息;林敏文字朴实,寓意深,林木森森,特别是那篇《流浪汉与流浪狗》。纪实性随笔或散文,因为是‘我’的视角,更可信,温热,看上去没说啥,其实啥都在里面,从文字风格和谋篇布局、寓意温厚看,林敏更适合小说。”
当我把林敏写我《寸草心》的一篇评论文章发给世访兄看时,他又在微信中说:“如此的书评也是少见!读罢,诗情,诗文,诗人的生存坐标,及大娘的意象,一文尽显了。且叙述逻辑繁复,文字构制机敏,评诗人,引诗文,述己见,都是诗境叠翠,林木森森。我正在悠悠地读王安忆20年前出版的《读书笔记》,对照此篇,暗暗吃惊:聪慧的女性,尤其是女性文人,察人透事,用心、立意独到,剔肉刮骨,比男性的文字评论下手狠。读了大娘仙逝的章节,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细述也不必细述……。岁月,已在不见凿痕地重塑着你我和身边人啊!”
的确如世访兄所言,我在与林敏的交往中,无论从为人还是为文上,都获益良多。她青年时写诗,后来写小说散文。我年轻时写散文小说,进入老年写诗歌。这样一来,对她的作品就有了一个不同的视角。她的达观,在困境与各种挑战表现出的从容和优雅,用智慧与淡定面对人生中的风风雨雨,用坚毅的意志迎接人生的挑战和睿智,令我敬佩。她和一些同仁的鼓励与鞭策,让我不得不认真对待自己笔下的一字一句。我庆幸自己与一些优秀的灵魂交流唱和,得到启示,相互激发出写作的热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