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刚 夏子绚
粟裕大将晚年谈到“淮海战役的转折是在杜聿明集团被围死，李延年、刘汝明兵团被阻住，我军已能集中足够兵力全歼黄维兵团的时候。”依据这一论述，淮海战役的转折发生在人民解放军转战淮北的历史征程中。
1948年12月2日，淮海战役进入第二阶段的关键时刻，总前委委员、华东野战军代司令、代政委粟裕西出津浦线，进入宿、萧、永交界的淮北地区，指挥华野大军开始了淮海战役的转折之战。这次战略转折，就在华野指挥部进驻淮北的十四天里。
随着时代更迭和城乡发展，淮北大地沧桑巨变，华野指挥部行军路线湮没无存，迄今所见史料及研究甚少。记者结合民国军事地图及相关史料，以草庙圩子、濉溪镇、襄王城子、张庄砦、蔡凹为基点，尝试考证华野指挥部的行军路线，以图为媒，连点成线，探究淮海战役走向胜利的转折之路。
一、草庙圩子：1948年12月2日至4日
民国时代，五万分一军事地形图被视为行军、作战的眼睛，是中央政府及各地军阀利用政权力量，在不同时期积累的精确地理数据资源。华野指挥部作战股股长秦叔瑾曾说：“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日军、蒋军、我军使用的地图都是国民党测绘总局二三十年代测量绘制的地图”“地图如壮丽的史诗，记录着敌人的失败、我军的胜利和人民解放的历史，铭记着粟裕同志的丰功伟绩。”
迄今所见民国军用地图版本驳杂。北洋政府时期，各省测绘的地图大多质量不高，省与省间的地图难以拼接使用。1932年后测绘的地形图，按经纬度全国统一分幅，采用兰特勃正形割圆锥投影，称新图廓。其中，南京政府陆地测量总局1937年版徐海蚌一带陆测图，开始使用航空摄影测量方法测绘地形图，测绘精度和质量有所提高，是研究淮海战役的重要史料。记者从中选取《符离集》《濉溪镇》《朔里店》3幅地图，作为探讨华野指挥部行军路线的参考。
记者查阅民国地图《符离集》，华野指挥部在津浦路西的首站驻地草庙圩子，就在该图中央。
1948年12月2日，华野指挥部从宿县时村以西大张家进驻今淮北市烈山区草庙村（民国地图标注为草庙圩子）。这座偏僻小村，缘何成为统帅36万大军的指挥部？
粟裕在《游击战术讲授提纲》中指出：“宿营地的选择，务必面向敌人，背靠安全方向，避开河边、大道及大村庄，而于偏僻小道、人烟稀少的村庄宿营为最好。不宜在受敌人瞰制和不易机动的地方宿营。”民国时代的草庙圩子，位于濉河与南股河之间，避开了津浦铁路沿线的宿符公路、濉河沿岸的濉符公路，这两条公路都是华野部队追击杜聿明集团的必经之路，也是敌机频繁侦察及空袭区域。从军事地形看，这里村庄稀疏，规模较小，村路密集，四通八达，便于指挥部隐蔽和转移。从后勤补给看，该村距离符离集、河集子（今淮北市烈山区古饶镇附近）很近，便于获取军需补给。从通讯保障看，由于临近主干公路，该村具备良好的通信设施，已于12月1日接通小李家总前委驻地的电话，并可通过无线电台，实时与中央军委、总前委及前线部队联系。从群众基础看，指挥部驻地为一户开明张姓地主，其夫人是淮北地区早期革命领导人李时庄的亲族。从住房条件看，虽地图标注该村的房屋均为泥草房，但在真实的历史中，张姓地主却有一座淮北地区罕见的建筑群，三排砖瓦房均为两进院落，便于开会办公和安全保卫。
华野指挥部移驻草庙前后，正是粟裕在淮海战役中最紧张的时刻。
紧张之一是对北线之敌突围方向的判断。粟裕回忆说：“对于杜聿明突围的方向，分析有三个可能：一是沿陇海路向东，经连云港海运南逃，但要迅速解决装载三个兵团的船只、码头是困难的。二是直奔东南走两淮，经苏中转向京沪，但这一路河川纵横，要经过水网地区，不便于大兵团、重装备行动。三是沿津浦路西侧绕过山区南下，这一带地形开阔，道路平坦，距黄维兵团又近，可以同李延年、刘汝明两兵团呼应，南北对进，既解黄维之围，又可集中兵力防守淮河。敌人极大可能走这一路。一旦杜聿明与黄维会合，战场形势将发生不利于我的大变化。所以这也是对我们威胁最大的一着。正在这时，我们收到军委发来的军情通报，得悉杜聿明将从两淮方向撤退。这使我左右为难。我虽认为敌人不会由此方向逃窜，但又有情报，万一敌人由此方向逃窜，而我军部署失当，个人贻误军机且不说，势将影响同敌人进行战略决战。相信这个情况吧，如果杜聿明不从这边走，而是向西南，与黄维会合，后果更难设想。我再三分析，认为敌人走两淮的可能性不大。我们将北线七个纵队部署于徐州以南津浦路的东西两侧，注意力的重心放在西南。”
紧张之二是南线阻击可能影响北线作战。粟裕回忆说：“中央军委于11月27日电示我们，当黄维兵团快要歼灭，但尚未能歼灭之际，对李延年正面阻击兵力后退一步，引其前进，以主力从侧后打去，求得歼其一部。这使我极度紧张。我担心我们打上了李延年，而围歼黄维兵团的作战未能迅速结束，杜聿明又跑出来了，不仅不能再增调兵力打黄维，而且只靠北线7个纵队，也难于完成追击合围杜聿明的任务，杜聿明集团可能跑掉（当然完全跑掉也不可能），如果杜、黄会合，战场形势将起重大变化……李延年这个人动作不积极，我们一动，他就向后缩，我们没有打上。幸好没有打上，当杜聿明突围时我们才得以从南线又抽出3个纵队和北线的7个纵队，以及刚南下的渤海纵队，共11个纵队，一起参加兜围。”
紧张之三是北线之敌突围后华野兵力使用已达极限。粟裕回忆说：“杜聿明于12月1日率30万人全部撤离徐州。我们以多路多层尾追、平行追击、迂回截击、超越拦截相结合，尽全力追击。实际上我们对杜聿明是网开三面，你向西去也好，向北去也好，向东去也好，就是不让你向南。其他方向都唱空城计。说明我们的力量也差不多用尽了……我在解放战争的战役指挥中有3个最紧张的战役：宿北、豫东和淮海。而淮海战役中最紧张的是第二阶段。我曾经连续7昼夜没有睡觉，后来发作了美尼尔氏综合症，带病指挥。”
华野参谋长陈士榘回忆说：“在追击敌杜聿明集团的过程中，华野以主力8个纵队又两个独立旅分为南北两部分，除以一部跟踪追击外，主力在敌两翼实施平行追击，并超越敌人的行军纵队进行堵截。除此之外，华野还令位于宿县东南地区的3个纵队，取捷径插到敌人逃窜前方进行堵截。”
华野副参谋长张震回忆说：“12月1日凌晨得悉，徐州守敌三个兵团连同大量地方党政人员正向西南撤逃。据已先抢占徐州的我12纵报告，他们在萧县附近俘虏了邱清泉部第200师的一名士兵。当时，谭震林副政委判断，杜聿明集团主力还没走远，因杜不会丢下邱单独走。我们商议后，决心追歼杜聿明集团于徐州西南地区。”
华野参谋处副处长王德回忆说：“11月30日杜聿明集团从徐州向西南撤退，我随即部署追击和截击；除留六纵配合中野十一纵阻击蚌埠北犯之敌外，着令第一、二、三、四、八、九、十、十二、十三纵及渤海、鲁中南纵队，从徐州以东以南直至宿县、固镇以北之线，分路西追和拦截。”
此时，淮海战场一分为三。华野大军的首要任务是合围杜聿明集团，同时阻击蚌埠敌军北援，适时分兵双堆集战场，援助中野部队歼灭黄维兵团。粟裕回忆说：“后来刘帅把这形容为‘吃一个（黄维），夹一个（杜聿明），看一个（李延年、刘汝明）’……12月4日拂晓，我们将杜聿明集团全部合围于陈官庄地区……杜聿明被我们‘夹’住了，这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12月5日，秦叔瑾日记记载：“为便于指挥，野指进至濉溪口以北之襄王城子指挥”。华野参谋袁仲仁日记记载：“于5日北移60里之襄王城子，为在行动中不减（间）断情况的掌握，与庄（杰）同马先行，我先去徐（州）同总机联络部队，掌握战况。夜深人静，部队全到了宿营地，我才返回驻地汇报。”
二、濉溪镇：1948年12月5日
为保障行军安全，华野指挥部的转移时间，一般选在凌晨敌机空袭前。在晴通雨阻的交通环境中，指挥部的车队一般选择国道、省道、县道和村镇道路行军。按照这一规律，华野指挥部从草庙圩子到襄王城子的转移道路，应该选择县道级别的濉符路。
在民国军用地图上，道路的等级分别用不同线条描绘。1937年版《符离集》地图右下侧标注：“图式：据民国二十四年所修正之地形图图式”。图式即图例。民国24（1935）年版《地形图图式解说》记载：“县道之记号，用二号线描绘两条平行线以表示之；二平行线之间隔……在二万分一及五万分一（地图）为0.6（公厘）”民国24（1935）年版《地形图图式》记载：县道用两条平行实线描绘；乡村路用虚实两条平行线描绘；无定路用两条平行虚线描绘；小径用单条虚线描绘。
查阅1937年版《符离集》地图，民国时代的濉符路，与现代濉符路的路线完全不同，它的起止点是从古符离集到濉溪镇（县道），而不是从符离集车站西侧的横口村到濉溪镇（乡村路）。华野指挥部从草庙圩子向东北，穿过一条小径，经小秦家到赵庄，就是一条乡村路；从赵庄向北到河集子（今淮北市烈山区古饶镇附近），即为双实线描绘的濉符路。民国时代的濉符路，是依托濉河修筑的一条堤岸路，路基较高，因此在双实线两侧，标注了两排黑心三角符号，民国24（1935）年版《地形图图式》标注该路为凸道。
淮海战役伊始，中共豫皖苏三地委发出紧急号召：全党动员、全民发动、倾家荡产、保证徐州会战的胜利。中共萧宿县委、县政府广泛发动群众，迅速抢修了6条道路，濉符公路即为其中之一。这是华野大军围歼杜聿明集团的必经之路，也是华野指挥部北上相城的重要通道。
从朱集向北，经刘庄店、黄渡口至濉溪镇的濉符路，已超出了《符离集》地图的范围，所以在“朱集”北缘，标注了“经黄渡口至濉溪镇”字样。同样，在《符离集》北的《濉溪镇》地图“刘庄店”的下缘，也标注了“经古饶集（河集子）至宿县”字样。两图上下缘相接，经线刻度均为96，这种经纬连接的拼图方式，大幅提升了军用地图的精度。
查阅《符离集》以北的《濉溪镇》地图，华野指挥部从刘庄店向北，沿濉符路经陈圩子、小赵家、黄桥，就到了濉溪镇。濉溪镇至黄桥段的濉符路图标也出现了变化：双实线两侧的标记，由黑三角变成了空心圈，说明道路两侧出现了行道树。究竟是什么树种呢？相关史料揭晓了答案。
1938年5月，日寇侵占濉溪镇。随军记者火野苇平站在熏和门（南门）城墙上，“极目所见是一条在麦田中的通路，两旁植有杨柳树。”他在日记中记载：“渡过浍河之后，也许是因为土地肥沃，麦也长得盛，树木也极其繁茂，不过多数是杨柳”。
1948年11月，豫皖苏三分区战勤司令部发出“为全力支前保证淮海战役胜利”的训令，对修路架桥、架设电话线等五大任务作了周密布置。淮北人民节衣缩食，砍伐树木，修路架桥，铺设电杆，运送粮柴，支援人民解放军。仅萧宿县在淮海战役第一阶段，就为前线支援粮食48万斤，柴50万斤，棺木1000口。修复主要交通线6条、桥梁9座。濉溪镇周边的树木，成为支援前线的重要物资。
1948年12月，濉溪镇不仅是中共萧宿县委、县政府驻地，而且是华野后勤指挥部所在地和重要的后勤基地。周边密布大量的兵站、粮站、转运站、医院和弹药交付所。此刻，千军万马正在穿越小镇，昼夜不息地赶赴西北前线，参加围歼杜聿明集团的战斗。川流不息的民工车队，也在向濉溪镇附近集结。国民党统帅部也盯上了这一战略要地。张震回忆说：“杜聿明部正向永城开进途中，国民党空军派飞机空投蒋介石手谕，令杜聿明转向濉溪口，取捷径解救黄维。”濉溪镇成为敌机的空袭重点。上海大学教授、著名社会学家邓伟志目睹了敌机空袭的惨烈。50年后，他为《少年报》撰文：“12月2日或3日的下午，国民党的飞机加强了轰炸扫射，华野一个机枪连的几十名战士在（濉溪镇）西关牺牲了。我从东关跑去看，满地是血。后来的队伍看到这个情景，心情沉重，步子也减慢了。可这一慢，怎么追得上坐着汽车、摩托、坦克、飞机的敌人呢？这时，队伍中突然冲出一个年轻的军官。他一下子跳到路边石头上，一边挥手，一边连声喊：‘前进！前进！前进！’好几架敌机在他头顶上像苍蝇似的嗡嗡叫，他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就这样一直喊了一刻多钟。在他勇敢行为的感染下，队伍的速度又加快了。”
华野指挥部没有在此停留，一路向北进驻5公里外的相城（民国地图标注为襄王城子）。
三、襄王城子：1948年12月5日至14日
1948年12月5日，粟裕率华野指挥部进驻相城孟圩子（今淮北市孟山路和古城路交叉口附近）。在民国地图上，相城（襄王城子）由苏皖交界的7座山村组成，并没有标注孟圩子的位置。但通过民国24年版《地形图图式》比对，襄王城子西南角的土围，极有可能是孟圩子。
华野指挥部选址相城孟圩子，从军事角度看，具有独特价值。一是利于隐蔽。在《濉溪镇》地图上，相城地处苏皖山区，位置偏僻，连接濉溪镇的濉河桥（今老濉河鹰山路桥至碱河路桥之间），经过国民党的连续空袭，已不复存在（仅余渡口），交通更加闭塞。该村周边分布着大片农田和坟地，人烟稀少，比较荒凉，便于警戒及转移。二是利于指挥。相城西南距总前委驻地小李家40多公里、西北距陈官庄前线20多公里，指挥作战比较方便。三是利于后勤。从民国地图上看，孟圩子有南、北两门，北门外有一条“乡村路”，西连陈官庄前线，东接高岳集、南杜集（中共朔里区核心根据地）。孟圩子南门至濉溪镇北门有一条“小径”（今相山区孟山路雏形），有利于获得后勤补给。四是利于通讯。相城三面环山的山脚地形，可为华野指挥部的电台提供一定遮挡，减少电磁干扰和敌方侦测的可能性。五是群众基础好。抗战时期，相城地处豫皖苏根据地，华野基层官兵很多是豫皖苏子弟兵。时任华野指挥部后勤股参谋的阮殿英就是相城人。华野指挥部进驻相城孟圩子，就是由他来设的营。
1948年12月5日至14日，华野指挥部驻相城前后10天。依据华野将领的回忆录记载，粟裕所述淮海战役的三个转折条件，至12月10日已全部形成。
一是杜聿明集团被围死（12月10日）。粟裕回忆说：“杜聿明被围后，开始突击了三天，我们顽强阻击，紧缩包围。大约到了第四天，他就软下来，第五天就更软了，第六、第七天就没有劲了。坦克也用尽汽油了。他们同我们对峙起来。我们把敌人的包围圈越缩越紧。”
二是李延年、刘汝明兵团被阻住（12月9日）。华野六纵司令员王必成、政委江渭清回忆说：“李、刘两兵团为解救黄维兵团，于12月2日开始试探性的进攻后，继以三个军的兵力，在坦克和炮兵支援下，对我仁和集、曹老集、周家口一线，进行全线攻击。各部队依托工事，反复争夺。激战至5日黄昏，我17、18师相继转移，至界沟沿、陈集、石桥子、张八营一线，继续阻击。我们调整了部署，中野2纵又前来参战，并肩抗击敌人……9日，野司又增调渤海纵队11师、豫皖苏独立旅及6分区独立团前来参战，增强了阻击力量，进一步鼓舞了部队完成阻击任务的信心。一周来，敌虽以优势的兵力，向我连续攻击，但在节节抗击之下，进展缓慢，伤亡惨重。”
三是我军已能集中足够兵力全歼黄维兵团（12月10日）。粟裕回忆说：“这时有消息称：敌宋希濂兵团已到浦口，向蚌埠前进，蒋纬国也到蚌埠指挥北犯；杜聿明曾建议从西安、台湾及甘肃抽调几个军空运蚌埠，组成一个兵团，与李延年、刘汝明、宋希濂合股北援。我们分析：歼灭杜聿明的作战估计还需半月至20天，中野及华野已分成3个战场作战，兵力均感不足，尤其南线阻击李、刘兵力不足，不论杜聿明的建议是否能实现，即使宋希濂兵团赶到，我南线阻击部队必更吃紧，万一出乱子，势必影响对黄维的作战。为此，我们立即于12月10日晨发电刘陈邓并报军委、华东局，报告了上述情况和分析，建议再由华野抽出一部兵力，以求先解决黄维。”
张震回忆说：“总前委当即同意并报中央军委，批准了我们的建议。于是，华野在原已参加攻歼黄维兵团的7、13纵和特纵一部的基础上，再由陈士榘参谋长率3、11纵、鲁中南纵队和特纵一部，前往双堆集地区参战。”
陈士榘回忆说：“我于次日即赶到二野司令部接受任务。当时我提出黄维兵团主要是依托双堆集高地作坚强的掩护，我们要解决黄维兵团，首先必须拿下双堆集的一个堆，使其失去依托，全部暴露在我军火力攻击面前。并自荐由我指挥来完成这一任务……邓小平政委经考虑后，同意了我的意见。接受任务后，我即按邓小平政委指示，部署歼灭黄维兵团。我对围攻的部队和重兵器作了些调整。12月14日傍晚，正式下达攻击命令，发起总攻。我军作战勇敢，步炮协同，经过激烈战斗后，一举攻占了敌人唯一的高地尖谷堆……12月15日，黄维在我军再度发起进攻前，已闻风丧胆，分头溃逃。”
胜利在即，华野指挥部缘何撤离相城？原来，蒋军对濉溪镇的空袭，也波及到紧邻的相城。粟裕的秘书鞠开在日记中写到：“夜深了，从远处传来叭叭的机枪声和大炮声，还有嗡嗡响的飞机声。这种种声音，已经响了七八天了……我们住的地方叫襄王城，住的房子后面的右边，有一座长形的中等的枯山（相山）。天明的时候，成群结队的老百姓不断地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山上去防空”。
相城附近原本荒凉，由于国民党军连续空袭，濉溪镇百姓经常鱼贯而出，穿过北门的小径，或者濉杜古道（乡村路），成群结队进山，躲避敌机空袭。相城周边人来人往，引起了敌机关注，华野指挥部的位置有所暴露。12月11日，粟裕在相城签署《华野战字第十四号命令》指出：“本部决于11日夜北移傍汪山寨、前后罗里、张庄砦地区指挥”。
此时，平津战役迟滞了华野指挥部的转移时间。
就在粟裕签署命令当天，中共中央军委在致林彪、罗荣桓的电文中提出：“为着不使蒋介石迅速决策海运平津诸敌南下，我们准备令刘伯承、邓小平、陈毅、粟裕于歼灭黄维兵团之后，留下杜聿明指挥之邱清泉、李弥、孙元良诸兵团（已歼约一半左右）之余部，两星期内不作最后歼灭之部署”。
粟裕回忆说：“中央一度要我们围而不攻，目的是为了稳住傅作义，不使其海运南撤。再就是对饥寒交困中被围之敌，进行瓦解工作，以尽可能地减少我军的伤亡，以最小的代价来换取总攻的胜利。”
张震回忆说：“此时，在华北战场上，平津战役已经发起。为不使蒋介石迅速决策海运平津诸敌南下，军委和毛主席两次打电报给粟裕，指示华野部队，对杜聿明集团暂时‘只作防御，不作攻击’，转入战场休整。”
王德回忆说：“12月11日、14日，华野遵照中央军委、毛主席先后关于为麻痹、抑留平津之敌，和中野首先集中兵力歼灭黄维兵团，华野围攻杜聿明集团的各部，可就现态势防御休整若干天的指示精神，对杜聿明残部，主要采取监视、阻击和加强围困，积极开展政治攻势，同时我各部主力安排就地休整，展开战地练兵。”
华野进入休整，指挥部开始转移。12月15日，秦叔瑾日记记载：“为防止遭敌空袭，野指移张庄砦”。
撤离相城前，袁仲仁在日记中提到一件小事，展示了军民鱼水情：“从前天起，与房东拉拉呱就亲密起来，这二天来吃大米了，送一些孩子们吃，大人是相当高兴的，一位中年叔叔二回拿了口子酒来请酒，很客气，直到我们离开一晚，他又送了酒来送行。”
四、张庄砦至蔡凹：1948年12月15日至16日
张庄砦即为今淮北市杜集区高岳街道李洼行政村张庄自然村，在相城东北10公里的相山东麓，距离蔡凹也仅有9公里。该村明代称章庄，清咸丰年间改为葛张庄（徐暨村葛氏地主的“寄庄子”），民国地图标注为“张庄砦”。该村具有光荣的革命历史。1939年3月，新四军游击支队第2团在团长滕海清、政委谭友林的带领下，开赴萧县敌后作战，团部就曾设在该村。1939年5月，中共朔里区农会在张庄砦附近的徐暨村举办了干训班。抗战时期，党组织领导该村群众开展了减租减息斗争。1941年4月，萧县县委、县政府、萧县独立旅2团3营在徐暨村，挫败了日伪军五路围攻。1947年底，张庄砦成为朔里区土改试点村。党组织发动该村贫雇农同地主进行斗争，建立半隐蔽的农民协会，根据政策分了地主的浮财。1948年3月，豫皖苏三地委决定成立萧宿县，三专署专员许西连曾组织萧县武装在徐暨村与国民党军作战。在民国地图《朔里店》上，张庄砦西控徐暨、傍汪、平山三座山口，可达陈官庄前线，东有汽车路连接朔里店（中共朔里区政府驻地）、蔡凹，是相城至蔡凹的理想中转站。
1948年12月15日，华野指挥部凌晨5点半从相城出发，东沿濉杜古道（乡村路）至高岳集，再向北经黄庄、蒋庄的乡村路、汽车路，8点半抵达张庄砦。从民国地图上看，这条道路紧邻相山，位于中共朔里区核心根据地，利于指挥部行军安全。
今天的淮北大地，张庄砦已经无迹可寻。但在民国时代，这里却有一座壕沟环绕的石寨。杜集区张庄中学退休教师葛冠民（1940年生人）告诉记者，葛张庄（张庄砦）土地为葛姓地主所有，解放前确有毛石垒砌的砦墙，独南门外有条大路通向朔里店。地主葛秉桂为葛家老大，坐拥数千亩土地，在濉溪镇开过糟房。葛家四兄弟原住在徐暨村，抗战前搬至葛张庄居住。葛家三座大院都是宽敞的砖瓦房。袁仲仁日记记载：“张（庄）砦，我们住的房子甚好，与秦（叔瑾）察看了周围地形，因此间飞机太疯狂了，群众整日躲向田里，不得不防。”
张庄砦之夜，月光下寒风刺骨，旷野中炮声隆隆。袁仲仁下半夜值班接到一条喜讯：“就是黄维今天下午二时开始突围，至黄昏全部结束战斗……黄维、吴绍周等终未逃出解放军的天罗地网，活捉了过来，12AC（兵团）解决。”
《粟裕年谱》记载：12月16日0时10分，华野前指接到中野电话：黄维兵团已全部解决，前面枪声稀疏，估计漏网不多。黄维等乘坦克突围，被华野第13纵队俘获。从11月24日至12月15日，历时22天的淮海战役第二阶段胜利结束。
粟裕认为，第二阶段是淮海战役最紧张的阶段：“我在第二阶段特别紧张主要有以下原因：首先，第二阶段是承前启后的阶段，全战役的关键，我必须把注意力的重心放在这一阶段，以争取全战役的转折早日实现。淮海战役的转折是在杜聿明集团被围死，李延年、刘汝明兵团被阻住，我军已能集中足够兵力全歼黄维兵团的时候。因为，在此以前，战场形势还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在此以后，我们已有把握夺取全战役的胜利了。其次，在大兵团作战中，钳制、阻击方向集中相当大的兵力，有时大于主攻战场，淮海战役第二阶段就是这样。钳制、阻击战场不仅直接保障主攻战场，而且关系到战役下一阶段的发展，稍有失误，便会给全局带来难以预料的结果。淮海战役第二阶段，我钳制、阻击敌人1个‘剿总’指挥部、5个兵团，兵力约40余万人，距主攻战场最近只有五六十公里，其对全局的影响是可以想见的。第三，我们要在几个方向作战，加之情况复杂多变，特别是徐州的敌人全力突围，作战方式立即由钳制、阻击转换为追击、合围，这些都大大加重了指挥员临机处置的难度。”
12月16日拂晓，华野指挥部从张庄砦出发，向东北沿汽车路抵达朔里店，再转西北沿县道经前葛里移驻蔡凹。据记载，朔里店至前葛里这段公路，也是萧宿县朔里区群众紧急修复的。
此时，淮海战役已实现战略转折。华野、中野双剑合璧，陈官庄歼灭战胜券在握，不再成为总前委蔡凹会议的中心议题。粟裕回忆说：“我们对杜聿明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了，到了（1949年）1月6日那天总攻击的时候，他还有十几万人，我们只用了4天就全部解决了。”张震回忆说：“淮海一役，我中原、华东两大野战军并肩作战，60万对80万，以少胜多，创造了我军历史上战役规模最大、歼敌人数最多的光辉记录。”
1948年12月2日至15日，粟裕在3座淮北村庄度过了14个昼夜，指挥华野、配合中野部队赢得了淮海战役的转折之战。在波谲云诡的大兵团作战中，他靠前指挥、重视掌握一线敌情；勇挑重担、同时关照三个战场；胸怀全局、及时捕捉歼敌良机；机动灵活、适时调整歼敌方案；坚定不移、始终掌握战略主动；善抓重点，积极推动战略转折，为聚歼黄维兵团、全歼杜聿明集团，实现淮海战役的伟大胜利奠定了基础。毛泽东认为：“淮海战役，粟裕同志立了第一功”。江泽民称赞粟裕“出奇制胜的军事指挥艺术，创造性地运用毛泽东军事思想”。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淮海战役深刻启示我们，决定战争胜负的未必一定是武器和兵力，军队的战略战术运用、将士们的信心和勇气、人民的支持和帮助，往往是更为重要的因素。”70多年前华野指挥部的胜利征程，在今天的淮北大地上虽已杳无痕迹，但伟大的淮海战役精神却永放光芒，激励我们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在新时代长征路上感恩奋进、砥砺前行。
参考资料：
1.《粟裕回忆录》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7.8；
2.《粟裕传》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0.8；
3.《粟裕文选》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4.9；
4.《战地日记》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7；
5.《天翻地覆三年间》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5.9；
6.《张震回忆录》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3.11；
7.《华东战场参谋笔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7；
8.《跟随粟裕的日子里》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8；
9.《邓伟志全集·亲历卷》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3.8；
10.《挥剑淮畔》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7.11；
11.《萧县党史资料·第四辑》萧县：县委党史资料办公室，1997.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