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晶晶
那辆跟了父亲大半辈子的金狮牌自行车,终于“光荣退休”了。
散架的铃铛、斑驳的车架、锈蚀的链条……饱受岁月洗礼的它,早已看不清原先模样,静静地躺在杂物间的角落,落满积尘。
母亲说,一堆废铁占地方,卖了吧。父亲半天不语,却把自行车推到院子里,打来一盆水,仔细擦拭起来。看这样子,母亲便不再提。我知道,父亲舍不得。我也舍不得。
1974年春天,原淮北矿务局招工,高中毕业在家务农的父亲进矿干了一名采煤工。那时候,采煤队文化人少,单位领导一心想培养这个“知识分子”。可年轻气盛的父亲有着自己的理想,从未放弃学习。一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走出掌子面,考进安徽师范大学淮北分校(现淮北师范大学前身),实现了人生梦想。再后来,毕业分配到矿上当了一名中学老师。
我记事的时候,母亲在乡下带着我和妹妹生活,父亲在几十里外的煤矿教书。家里祖辈都没上过学,走出了个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父亲成为家族人的骄傲。村里人都说,父亲是“茅草屋里长出的笋”。
每逢周末,父亲才能步行几十里地回家和我们团聚。母亲心疼父亲的奔波,一直想给他买辆自行车。上世纪80年代初,自行车是奢侈品,凭票供应。父亲那时的工资加上母亲在村里窑厂当会计的收入,一个月也就72元。母亲省吃俭用,大半年攒了170元钱,四处托人才求得一张票,给父亲买了这辆自行车。在那个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吃上一顿肉就像过年,新衣服也只有过年才能添一件。所以,拥有一辆自行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父亲对这辆自行车视若珍宝。印象中,父亲一有时间就拿抹布仔细地擦拭,或给链条上油,或给车胎打气。爱琢磨的父亲还学会了自己修车,自行车总是被父亲拾掇得锃亮,像新的一样。之后,每到周末,母亲就带着我和妹妹在村头的大槐树下等父亲。每每这时,成了我童年里最美丽、幸福的时光。我期待父亲大老远摇车铃铛的声音,更期待父亲从手提包里变出的糖果和点心。
我5岁那年,父亲说,大妮该读书了,与母亲商量后就把我带在了身边。至此,我与煤矿结下不解之缘。后来的周末,父亲会骑着自行车带我回乡下。坐在父亲亲手焊的儿童前座里,被他温暖的双臂环绕着,常常感觉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路上,父亲给我讲故事、教我背唐诗,我也叽叽喳喳地与父亲说个不停。坑坑洼洼的路面很是颠簸,我问父亲为什么耳边总有呼呼的风声,父亲说,因为我们在和风赛跑,还故意蹬得快了些。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洒满了父亲爽朗的笑声,风都是甜的。
妹妹到了上学的年纪时,弟弟也出生了,举家搬到矿上,告别了故乡,父亲和母亲才不再两地分居。我坐自行车的机会也少了许多。
我10岁那年夏天,下了一场暴雨,工房楼道的积水几天都没下去。我和小伙伴在蹚水玩时被扎了脚,伤口有十几厘米,很深。看着脚边的积水慢慢变成红色,我吓得忘记了哭,也忘记了疼。闻讯赶来的父亲一脸焦急,赶忙用自行车把我推到医院,缝了好几针,看着厚厚的绷带,父亲直皱眉头。那段时间,都是父亲用自行车接送我上下学。我那时已经不用坐儿童车座了,父亲却还像个大力士一样,单手把我抱上自行车前杠,叮嘱我坐稳了,然后蹬得耳边风呼呼作响,我竟然觉得扎伤了脚也很幸福。外出求学的那几年,我时常想家,还总梦到这一幕。
后来,我也分配到父亲教书的煤矿上班。2012年,我生了一场病,治疗了很长一段时间,由于爱人工作忙,父亲便开始每天骑车接送我上下班。其实当时距离单位步行也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父亲却一再坚持,我当然拗不过父亲。同事们都很羡慕我而立之年,父亲还疼我似个孩子。父亲总是先把车停稳,回头看着我坐好。那时,父亲的头发已经开始花白,车子蹬得也不再飞快。自行车后座的我,脑海里总浮现出朱自清笔下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
有人说,你跑得有多远,父亲的牵挂就有多长。在我心中,父亲永远是那个需要用最漫长的时光阅读的人。前几年,我工作的煤矿因资源枯竭关井退出,调到了离家七八里外的另一座煤矿。因路程不远,我每天骑车上下班,还常与父亲分享沿途的风景和骑行的快乐。有一天,母亲对我说:“除了在外上学那几年你没离开过家,刚调到新单位,你爸不放心,头一个星期都是远远骑车跟着你,看你到单位才回来的。你是不是有一回避让三轮车摔了一跤?你爸回来念叨了许久。”父亲嘿嘿地笑着看我,并不说话。我突然记起父亲后来新买一辆变速自行车时说过一句话:“这车好是好,就是不能带人。”母亲话音未落,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院子里,父亲还在仔细地擦拭着他的自行车,把我的回忆也擦拭得愈发清晰。这物件就跟人一样,老了也会生出许多温柔的褶皱。这褶皱,是厚重如山悠悠父爱的一种载体,藏满了父亲和我温暖的点点滴滴。
于是,我也拿起一块抹布,与父亲一起慢慢擦拭起来。父亲抬头望着我,四目相视,那一刻,我读懂了岁月,也读懂了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