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2日

第A07版:

嘉陵江船工号子

小亮

江水流淌千年,号子声却沉入时光的褶皱,唯有记忆在老者的皱纹里,倔强回响。 ——题记

江水的世界没有时间刻度,谁也不知它在群山间流淌了多少春秋。两岸的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房屋拆了又建,建了又拆;人,在不知不觉中延续了数代;路,在岁月更迭里渐渐拓宽。古蜀先民的足迹、季汉将士的身影、茶马古道上商贾的行囊,都曾印刻在江畔,却又在一次次四季轮回中被江水抹平——连同前人所有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唯有嘉陵江的水,依旧不顾一切地奔腾不息。只是,那相伴江水响彻千年、在山谷间奏响的船工号子,终究消失了。如今,只剩江水哗啦啦地流淌,多了几分无人应答的孤寂。

车子在蜿蜒崎岖的盘山公路上行驶,人倚车窗,对着空蒙山谷无限遐想。远看江水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激流翻滚,唯有那份清澈,仍似从前。驶入白雀寺镇后,再盘旋三十公里抵达何家坪,我们才下车。顺着窄巷——或是说错落房屋间的缝隙穿行,拐过几个弯,拾级而上,一方庭院赫然映入眼帘。

院内,几株朱顶红开得正艳。鲜红的花色迸发着蓬勃的生命力,与屋内的晦暗、老人垂暮的年华形成鲜明对比。老人拖出一张木制长凳,漆面早已斑驳难辨原色,众人围坐在同样刻满岁月痕迹的桌前,饮下一杯玉米酿造的土酒——这是山里人淳朴的待客之道。我起身站在堂屋门口,试图从一片昏暗中窥探老人的生活,就像想从他满脸的皱纹、干瘦的身躯里,追溯当年嘉陵江边纤夫的岁月。可即便瞪大双眼,终究枉然:除了茶几上隐约可见的几本书影,其余皆淹没在夜色般的昏暗里。

屋子虽暗,那些书却能照亮他的心。他将书取出给我看,泛黄的纸页脆如秋叶,和他一样苍老,上面或许还残留着他年轻时反复抚摸的痕迹。屋里来了客人,老人格外开心,又拿出一堆 “荣誉”—— 那是他近些年表演船工号子获得的证书,对着这些 “战利品” 滔滔不绝地介绍。干瘦的身躯里仿佛涌动着无限活力,满脸洋溢着喜悦,咧开的嘴角露出洁白的假牙,宛若在黝黑的面庞上开出了一朵白色的花。我从他的唇齿张合间,渐渐捕捉到了他年轻时的身影。

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画面:十五岁的少年,跟着正值盛年的父亲在嘉陵江撑船拉纤。他们身着灰色长衣,头裹白布;若是盛夏,便只穿一件或白或黑的无袖坎肩,有的索性赤膊,脚趿草鞋。一群汉子在嘉陵江畔,奋力拉着船,嘴里喊出 “咿啰哈…… 嗨啰…… 嗨啰…… 到略阳喽” 的号子。裸露的肌肤被烈日晒成古铜色,汗珠滚落江边草丛,粗犷豪迈的号子声从喉咙深处涌出,响彻整个山谷。那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气概,使得山间的花草虫蚁、鼠兔鸟兽都为之震慑。而他,正是在这般日复一日的号子声中,练就了高亢嘹亮的嗓音与充沛稳健的气息。

就这样,他们十天半月穿梭在山间江畔,拉着重达七吨的船只艰难前行。蹒跚的行列点缀在花林草木间,倒映在粼粼江水中,吆喝声随之震荡山谷。每到一处村庄,山里放羊的姑娘、端着面盆准备揉面的姑娘,都会纷纷走出家门,站在山坡上远远眺望,眼底漾起春心。

我笑着问他:“年轻时是不是很受姑娘们喜欢?” 他咧嘴一笑,答道:“差不多……” 那一刻,他想必已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他说,过去把喊号子叫 “扯把手”,拉到陡弯有陡弯的调门,行至险滩有滩上的调式,这样的调子约莫有几十种,调式纷繁复杂。唱词则以沿江的地名、历史、物产为素材,见景生情、即兴而作,内容丰富多彩。言罢,他便即兴演绎起来:“拉到的(dì 音)见了滩了噢…… 咿呦…… 噢…… 屁股撅上天噢…… 不要回头看噢…… 咿哟……”

几声号子在山间小院里回荡开来,伴随着雄浑的吼唱,时光仿佛倒流,眼前的万物渐渐褪色,变回了旧时模样。那时没有公路,往来贸易全靠船只运输,嘉陵江航道因而通达千年。人们常年在江上往复,运送木材、丝绸、盐巴等物资。而他们这些出生深山、别无出路的男人,便凭着一身气力,接过前人手中的舟船、船桨和纤绳,重复着将略阳的物资拉进山、再将山里的物产运出去的日子,在这江上留下了无数故事。有一次回山时,装满石灰的船触到礁石破损,江水瞬间漫入船舱,沾到水的石灰顷刻凝结成块。他们赶忙停船靠岸,紧急抢救那些尚未被水浸泡的石灰。忙活半晌,总算松了口气,坐下歇息时,每个人都成了看不清鼻子眼睛的 “灰人”,于是互相打趣着、嬉闹着跳进江水中清洗。而后生起篝火,饮几杯浊酒,吃些简单的饭菜,待到入夜,便坐在星空下畅聊,听更老一辈的船工讲述纤夫的过往。

据悉,发源于秦岭北麓的嘉陵江,在崇山峻岭间奔腾南下,与西汉水汇合后,流经略阳一百二十公里,穿城而过,迤逦入蜀。这段航道虽悬崖峭壁林立、滩险峡深,却曾是商贾云集、百舸争流之地,往来贸易运输络绎不绝。然而,航道曲折,上行极为困难,仅靠船工摇桨几乎寸步难行,因此需雇佣众多纤夫用纤绳拉船逆流而上。这一传统,可追溯至唐代武则天年间。传说武则天在长安执政时,某次回广元省亲,于略阳白水江码头乘船,途经白雀寺镇焦家沱。江中明石暗礁密布,激流险滩丛生,为保护御舟安全,当地官府组织百姓拉纤。拉纤时,众人以号子振奋精神、协调动作,声音高亢、节奏明快,一人领唱、众人附和,气势磅礴雄浑。自此,这气壮山河的吼唱便在山谷间回旋了千年。那一声声号子,尽显纤夫们冲激流、闯险滩的执着与勇气。只是他未曾料到,昔日赖以谋生的营生,有朝一日竟成了珍贵的文化遗产。

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火车、汽车的鸣笛穿透山谷,惊扰了山里的牛羊,也惊动了坡上劳作的汉子与屋里浆洗衣裳的妇人。他们像当年眺望纤夫的小姑娘一般走出家门,站在山间凝望,看着那冒着浓烟、长龙似的铁家伙呼啸而过。自此,诗仙李白慨叹的 “蜀道难” 已成过往。嘉陵江的码头渐渐凋零,漕运成为历史,江上再无运输船只,纤夫们也无处拉绳。那铿锵有力的船工号子,终究退出了历史舞台,只剩江水孤零零地流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似在诉说着过往的岁月。

而他,作为那个 “舟楫之利,以济不通” 年代里漕运运输的见证者,作为 “船工号子” 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与江中的顽石、江畔的老树一同守着这份沉重的记忆。其实,他们拉纤时挺直的脊背、响彻山谷的号子,在时光的彼岸依旧鲜活。“开船喽…… 咿啦哈咿啦……” 他又唱了起来,年近八旬的老人,依旧气息充足、精神矍铄,说话字正腔圆、爽利明快。

那些证书在我手中摞起,还有那些演唱词谱,乃至他自己创作的民歌,都是他的骄傲。正是这承载着历史记忆的呼喊,以及由此衍生的全国各地汇报演出,让他在晚年找到了一位山村老翁的人生价值。他咧开的嘴角,藏着所有的笑意、满足与充实。他拿出那双县里为他表演特意购置的草鞋,又取出重新补写的入党申请书向我们展示。原来,多年前他便是一名共产党员,如今近八十岁高龄,心中放不下的依旧是恢复党员身份的心愿。我们这对相差几十岁、同样心怀情怀的人,在山间围着一堆比我年纪还大、散发着独特年代气息的书和荣誉证书,相谈甚欢。

后来,他又演绎了更多船工号子,嘴巴一张一合,神情坚毅而自信。我想,我终于从这年迈的身躯里,窥见到了旧时的嘉陵江,看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他。而眼前的这一刻,也将随着镜头与文字,永远留存。

车子继续在山间疾驰,打开车窗,迎面扑来嘉陵江畔的风。再看那江水,眼中已多了一份别样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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