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东
都快7点了,跑友谊巷吃晚饭的小吴还不见影儿。这么长的空,跑俩来回也够了。从徐州转院来淮北,头天就这个熊样,往后还不知咋着呢!
老婆见我面沉似铁,怕小吴来了抱不住火,弄得人家下不来台。忙打圆场:“有事,这里有我哩。再说一个多月来还不多亏了他!”
想想也是的,“伺候”人容易吗?
去年秋,突发脑梗,右胳膊右腿“缴械投降”,丝毫动弹不了。
孝心满满的儿女既疼病床上的爸,又怕累垮照顾病人、岁在古稀的妈,非要请个人护理。
“我姓吴,是你们找的护工,管我叫小吴就行了!”一个三十郎当岁小伙拉着黑色行李箱,找来病房自报家门。
我仔细一瞅,他眉毛很浓,像把扫帚。高鼻梁,厚嘴唇。发型是比较时尚的那种,当中长、两边短,像个鸡冠,俗称“鸡冠头”。
“听口音该离徐州不远?”妻子热情地上前搭话。
“俺是萧县马井镇的。”
我不由面露惊喜,嘿,同县同镇的标准老乡哩。赶忙问:“啥村的?”
小吴一愣,挠挠“鸡冠头”,脸转了个半圆,又眼瞅窗外,似乎不太想回答。
老婆忙扭转话题。
中秋的天气时不时还有点闷热。老婆端来温水,拉上帘布,想给我擦擦背。
“鸡冠头”伸手夺过毛巾:“哎哟,这是我的活,哪能轮到大娘您干呀!”
住院最初的10多天,去卫生间都是“鸡冠头”背。一百四五十斤的大男人,可不同于从田野里背筐草。亏了他年轻有力,搁年龄大的还背不动呢!
20多天后,在徐州二院经康复医生一对一指导训练,我能下床了。但像个醉汉,走不稳,东摇西晃。使人联想到刚出娘胎的牛犊。
“甭只顾瞅护士美女。歪倒了,等于重新回到解放前!”我提醒紧随其后保驾护航的“鸡冠头”。遍数说得多了,他有些不耐烦。鼻子一哼:“甭说了,搁十年头里差不多,眼下都是娃她爹了,哪还花心!”
……
“吱呀”一声门响,打断了我的回忆。噢,“鸡冠头”终于露头回来了。
我话里有话,半开玩笑地说:“哎呀,还真以为叫潘金莲拐跑了哩!”
“唉,真倒霉,正巧碰到出来调货的药店店长。”“鸡冠头”一脸沮丧。两手使劲一拍,又搓了搓。懊恼地说给我们听,又像自说自话。然后摸起水壶晃晃,可能觉得水已不多,拎着瓶出去了。
晚风习习,月光如水。林荫道像洒下一片碎银。
“鸡冠头”眉头舒展了。推着轮椅,我们一起溜达。
“大爷,你知道我吃饭为啥回来晚不?”
“鸡冠头”神秘兮兮,似乎要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
像《红灯记》中李奶奶说红灯,也要从历史说起。大学毕业后,他揣着奶奶卖羊的4000块钱,出来闯江湖。躲在宾馆,拉上窗帘。高考备战一般,两天一夜把厚厚的一沓股市报细读一遍,信心十足,又从同学那里借了5000块钱,全买了股票。哪知道股海难测,深不见底。凭临时抱佛脚突击学的那点常识,连学前班水平也算不上。股票交易窗口每天吐纳几千万人民币,富翁和赤贫瞬间交换位置。8000块眼皮眨一下的工夫,就成了打狗的肉包子。小伙子悔恨交加,真想与可爱的世界就此分手。蒙头大睡,第三天竟发起高烧。
“我这有开水,快把药服下!”在桓谭公园旁边养生堂,女营业员见前来买药的小吴脸红得像关公,上嘴唇全是泡,忙关切地催促他快吃药。
小吴心存感激,不知咋回事,一肚子委屈想要倾吐,泪珠竟先滚了下来。
言简为当,后来小吴和养生堂漂亮的营业员李小梅由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爱。这期间小吴跑过白酒推销,骑过电驴送外卖,他已渐渐明白,创业的路比孙猴子西天取经还难。必须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地干。一夜暴富的故事只有小说里能读到。
小吴小梅结婚时,锦缎高枕上,小梅说:“从今以后你指南俺不向北,你说打狗我不撵鸡。但有一条你得依我,不准你再去医院当护工。”
小吴才不想让刚刚转正为人妻的新娘不高兴哩,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却在心里面说:“饱汉子不晓饿汉子饥。伺候病人面子不大好瞧,但一月六七千,旱涝保收。全国大学生一年毕业千把万,国家再努力,也不可能让人人都找到满意差使。要说不体面,还不上房贷才更不体面、更丢人哩!”
过了几天,他告诉小梅在徐州找了个差使,到一家工厂搞程序控制。工作忙,可能有时双休节假日都歇不了。
小梅才不计较新婚燕尔难分难离呢。小吴像电视剧里“地下党”一样,不让妻子知道,一直从事伟大而秘密的医院护理工作。徐州几个大医院的中介都相互加了微信。两年间,不仅没拖欠过薪水,还从来没愁过会失业。
我搁徐州住院一个月,转来淮北第二天,夫人专门给“鸡冠头”放了天假。其实只是一晚黑,让小夫妻团圆。第二天一早,小吴告诉妻子回徐州了。想不到傍黑碰到小梅快嘴子店长,害得“鸡冠头”给娇妻解释老半天。说厂长正巧来淮北出差,叫陪他办完事晚黑一块走。他没小说家的本事,却能把假话说圆。叫卫校毕业的妻子相信,岂是那么容易?所以“鸡冠头”跑出去时间偏长了点,是在给妻子打电话哩。
相信小伙子不会对我说谎,因为也没必要。又不是举行说谎有奖大赛。
“真够难为这孩子的!”妻子提议从即日起不准小吴出职防院半步。一日三餐由我们免费提供。添人不添菜,就添一双筷嘛。更不要去大门相连的相山公园了。“鸡冠头”好似大熊猫,成功列入保护对象。
一天我要外出理发,离不开“鸡冠头”护航。为了不让店长再发现,妻子施展化妆术。叫小吴戴上口罩、帽子,又在鼻梁上加副墨镜,脖子围上我的鄂尔多斯牌羊毛围巾。并且叮嘱假如遇到店长,别转脸、别吭声,就是她给你打招呼也别理,装作不认识……
2月10日,我从市职防院出院。想不到住院一个整月,医疗费除去报销的大头,自己仅掏千把块钱。而付“鸡冠头”的护工费则厚厚的一沓,6000多。接我出院的车子顺便捎上“鸡冠头”。他家在东立交桥附近。
一个出力,一个掏银两。双向都有付出。按说我们的关系到此该画上句号。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多少人虽同在一城,一生没见过面。就是朝夕相处一个单位的人,退休咋就成了永诀,后半生再也见不着面了。
别了,辛苦的护工小吴;
别了,可爱的“鸡冠头”!
随着两场西北风,走了又来。加上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造访,龙年春节已到跟前。询问病情的,问候新年的,电话不断。想也想不到,这天“鸡冠头”也打来电话:“上午,从萧县马井带来40斤粉丝,叔家加工的,俺们留一半,给你送去一半。”
事情来得突然,不由愣了一下。稍停顿后回答:“在上海哩,感谢你啊。”一个打工仔的节礼,虽说值不了多少钱,我能要吗?
“大爷,你说瞎话的吧?在徐州医院,怕人家瞧你,你说在上海。来淮北吧,你说搁徐州来。手机最好骗人!”“鸡冠头”像识破一张假钞,以胜利者的口吻得意地说。
我忙说:“不、不,这回是真的,刚来上海两天。想再复查一下病情,怕一会半会回不去呢!”
“大爷,我知道该咋办了。”
接着我问他,又去徐州医院了吗。他说,和我分手后的月把在高岳街卖春联哩,赚了5000多块。
“鸡冠头”也许是高兴,渐渐放大嗓门:“市场上能挣钱的买卖多的是,只要人不懒,干啥都赚。”
他还告诉我,总机厂退休的岳父在捣鼓矿山配件生意,想让他跟着开车顺便带着学跑业务,月薪愿给8000。“鸡冠头”最后问我:“大爷,你当记者的经见多,是跟他干好?还是不干好?”……
后来,我和老伴真的去了上海。来回半个多月。接站的儿子告诉我,护工小吴送来一大口袋粉丝到单位。想去小超市买两箱奶回赠,人却飞快走了。
我赶紧拨打“鸡冠头”的电话,想表示感谢。电话却被他一下摁断。半小时后他才打过来。有些歉意地说“刚才正带着病人做心电图哩,没顾上接听。”
“咋的,你又去医院了?”我感到意外。
“哎呀,想想我还是干自己喜欢的事儿舒服。我也清楚,干护工不是长久之计。等还清房贷,我打算去养生堂卖药去!”
他还有些自豪地告诉我,在徐州二院照顾的病人是位志愿军老英雄,名叫闫六保,跟淮北隐藏功名60载的宋良友是一个连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