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刚 夏子绚
地图包含着丰富的地理信息，在政治、经济、外交、军事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特别是在现代战争中，地图成为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之一。
近期，记者下载了394张日军侵华时期印制的安徽省军用地形图，为五万分之一的高清电子地图。上面清晰标注了“中华民国某年测图，昭和某年制版”等字样。无独有偶，从文史爱好者手中，记者获赠了28幅民国政府测绘的宿县、萧县、灵璧、泗县、涡阳、蒙城、永城地区的高清电子地图。两套地图对照，日本军国主义的侵华野心昭然若揭，近代国土沦丧的历史令人不堪回首。
盗版地图 侵华铁证
经过研究比对，其中有5张日版地图反映了现域淮北市版图，内容与记者收藏的5张民国版地图高度重合，分别是《古饶集》《西三铺》《南平集》《临涣》《曹市集》。这些地图上的城镇、村庄、圩寨、山川、峡谷、隘口、河流、水濠、沟渠、道路、桥梁、渡口、寺庙、植被、居民点标识详细，详尽记录了民国时期淮北地区的地形地貌。地图范围涵盖民国时期安徽省宿县、涡阳、蒙城等县份的重点村镇。地图四围边缘标注着测绘时间、测绘机构、所处位置、行政区划、地图比例、图式标高、保密级别等信息，是研究日军侵华历史的珍贵资料。
与民国原版地图相比，日军盗版地图究竟有什么区别呢？以下仅举一例说明。
日版《古饶集》地图，对应现域濉溪县濉溪镇和淮北市烈山区的部分地理范围。正上方醒目标注地图名“古饶集”。左上方以九宫格标注了本图方位：古饶集东符离集，西铁佛寺，北濉溪镇、永堌寨，南西三铺，东北闵贤集、褚兰，西北瓦子口（东部）、五户张集（西部），西南临涣，东南宿县。右上方标注了本图所属行政区划：安徽省宿县。右侧下标注了本图的图式与标高：图式为“据民国二年所定之地形原图图式”，标高为“自本局假定标高点五十米达起算”。正下方标注了本图比例尺：五万分一之尺。右侧上标注了本图密级及番号：密级为“军事秘密”，番号为“民国制北支那五万分一图徐州二十八号”。左侧下标注了本图的测绘单位：参谋本部陆地测量部。左侧上标注了本图的测绘、制版与发行时间：昭和十三年制版同十五年改版（中华民国十四年测图），同十五年四月发行。
与民国原版地图相比，日版地图标注的图名、图式、标高、比例尺、所属行政区划及测绘时间基本一致，但内容却更为详尽精准。
——左上方九宫格信息标注更精准。九宫格，所表示的是军用地图所在地理区域，有时一张地图不能满足任务需求，必须使用拼图。使用左上方的九宫格，可以很快确定相邻各地图的位置。拼图时两张地图沿高斯坐标系边缘折叠，再用胶水粘连即完成拼图。民国版地图九宫格仅标注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相邻地区的地图名称。日版地图九宫格详细标注了东、南、西、北及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八个方位相邻地区的地图名称，便于日军精准快捷拼图。
——左侧上标注的测绘时间更详细。不仅标注了原版地图的测绘时间，而且注明了日军复制、改版及发行时间。民国版《古饶集》地图标注的测绘时间为中华民国十四（1925）年五月，发行时间为二十二（1933）年五月。日版《古饶集》地图标注的测绘时间为中华民国十四（1925）年，制版时间为昭和十三（1938）年，改版时间为昭和十五（1940）年，发行时间为昭和十五（1940）年四月，说明本图为1938年日军侵华时期的盗版地图。
——左侧下标注的测绘机构有中日之别。民国版《古饶集》地图标注的测绘机构为：参谋本部陆地测量总局。该局为民国政府测绘机构，据《中国测绘史》第二卷记载：“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胜利。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后，参谋本部设陆军测量总局，任黄笃谧为局长，下设三角、地形、制图三科，担任近畿军事测量及指导各省局测量业务”。日版《古饶集》地图标注的测绘机构为：参谋本部陆地测量部。该部为日本政府的测绘机构，对掠夺的民国版《古饶集》地图进行复制改版发行，并未重新进行测绘。据《近代日本对华调查档案资料丛刊》第六辑记载：“一八八四年，（日本）内务省地理局移交参谋本部。由内务省并入到参谋本部的三角测量课、地形测量课、地图课等组成了测量局，一八八九年改为参谋本部陆地测量部……参谋本部陆地测量部的成立，并不仅以日本本土的地图测量和绘制为主要目标，其最终目的是测量和盗绘中国及周边地区的兵要地图，以服务于近代日本的大陆扩张政策”。
——右测上新增了日文地图密级及编号。中文大意为：军事秘密（目前只限于处于支那事变地的军队使用，对外保密）。番号：民国制北支那五万分一图徐州二十八号，标注的是日军盗版地图的编号，说明本图仅为日本掠夺的民国制版徐州地区系列地图之一。
解读地图 触目惊心
日军盗版地图，虽然标注信息更丰富，但地理内容却与民国原版地图高度一致。
普通读者观察军用地图，虽觉精密详细，但由于缺乏专业培训，却解读不出更多的军事地理信息。
专业人员告诉记者，地形图图式是测绘、出版地形图的基本依据之一，是识别和使用地形图的重要工具。它的内容是概括地物、地貌，制定出在地形图上表示的符号和方法，科学地反映其形态特征。
记者解读民国地图的密钥，源于一本史料：《一万分一至五万分一地形图图式解说》（以下简称《图式解说》）。该书由民国政府参谋本部陆地测量总局印行，出版时间为民国二十四年十月。民国版《濉溪镇》地图即采用了该书图式（该图右下标注“依据民国二十四年所修正之地形图图式”）。
通过这本《图式解说》，可以解读民国地图丰富的军事地理信息。
比如进攻一座城镇、圩寨，如何判断它是砖城还是土城，其城门、吊桥、壕沟与护城河，究竟又是怎样一种结构呢？这在民用地图上无法分辨，但在军用地图上寻找答案，可谓易如反掌。
打开民国版《濉溪镇》地图，可以看到苏皖边界的濉溪镇是一座军事重镇，建有多座城门（吊桥），外有河流水壕，内有砖石城墙，东、西、南门外均有土质瓮城，雄峙相山之阳、濉水之西。
判断濉溪镇为砖城，是因为该镇轮廓为双线结构（城垛形线+平行线）。民国《图式解说》第五章《城垣》第三节记录了砖城的图式：“砖城之记号，与长城略同，各垛之宽为1.0，高为0.5，各垛距离为3.0，均为三号线，于城垛之内方距0.5，绘二号线之平行线一条：过城门之处间断之，城门之穹窿形高为1.2，宽为1.0，亦为二号线”。
再看一座毁于日军战火的淮北古城——朔里店，它是连接濉溪镇与萧县城的一座交通重镇，位于濉溪镇东北，龙岱河西岸，属萧县三大古城之一。民国地图上，该城轮廓为单线结构（城垛形线），是一座拥有护城河及三个吊桥的土城。民国《图式解说》第五章《城垣》第四节记录了土城的图式：“土城之绘法，与砖城略同，惟均用二号线，内侧不绘平行线，城门之高为1.0，宽为0.8，若土城周围甚短者，得适当缩减各城垛之距离”。
1944年8月，新四军第四师誓师西征，穿越白顶山，国民党顽军退守小朱庄。小朱庄位于萧（县）宿（县）边境，扼新四军西进萧西平原之通道。彭雪枫一举拿下小朱庄，敲开了西进豫皖苏的大门。在民国《濉溪镇》地图上，小朱庄筑有土质圩墙，属于“土围”。民国《图式解说》第五章《城垣》第五节记录了土围的图式：“土围之绘法，与土城略同，惟城壁上无通行之路，且无城楼，北部诸省村落间多有之；其记号为一条二号线，于其外方每隔2.5，作一方为0.5之黑点，其围门之绘法，与土城同；若土围周围甚短者，得适当缩减各黑点之距离”。
日军盗版地图不仅能够解读城镇、圩寨的结构，还能判别铁道轨距、公路等级、河渠深浅、桥梁材质、渡口大小、山川高度等军事信息。地图标注如此细致入微，且不说山川、河流、道路，就是一间房屋、一株独立树，常常都清晰可辨，由此可见其军事价值。说它是最重要的军事工具，军事指挥员的“左膀右臂”，一点也不夸张。
2023年4月，我市惠黎路西延段顺利通车。该工程全长约1600米，东起濉溪路，穿越老电厂，西至凤凰山路，打通了相山主城区西向新通道。鲜为人知的是，在民国地图上，这条道路就已经标出，标注为“小径”：“用一号虚线表示之……为只能徒步或单骑之小路也”（民国《图式解说》）。渠沟村民徐大爷告诉记者，在1958年濉溪老电厂建成前，这条小路一直都有，是民间百姓挑担翻山运货的通道。老电厂建成后，这段山路成为厂区一部分，从此无法通行。
“日军盗版的淮北地图，那样精密、详尽、准确、清晰，看得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文史爱好者周扬告诉记者，他见过很多日版地图，有些地图至今依然准确：“日军凭着这些地图，对淮北地形了如指掌，长驱直入如入自家庭院。”
溯源地图 百年国耻
1938年5月上旬，侵华日军第九师团、第十三师团分别占领临淮关、怀远后，向蒙城、永城、濉溪口、萧县方向进犯。日军第九师团5月13日占领百善，14日占领濉溪口，15日经黄里抵达萧县蒋丁楼、瓦子口。日军第十三师团进占黄口，主力经马井进抵凤凰山北一线,向义安山攻击,钳击萧城侧背。萧城于18日午前陷落。日军19日上午10时占领徐州。
徐州素称“五省通衢”，据鲁豫苏皖之要冲、扼交通联络之枢纽，为南北第一重镇。日军仅用一天时间，就攻占了徐州，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除了日军兵员武器精良，战术运营得当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日军拥有一批详尽的军用地图。这些地图，就包括日军盗版民国政府的安徽军用地图。
民国军用地图可谓国之重器、军之利器，那么，它究竟是如何产生，又经历了怎样坎坷的命运呢？
据《安徽省志·测绘志》记载：民国4年（1915年），北洋政府参谋本部五局，改基本图比例尺1:2.5万为1:5万……迨至民国6年，（安徽测量局）开始在怀宁、东流一带施测1:5万地形图。7年，继测合肥、桐城、贵池；8年，测巢湖，凤阳、定远；9年，测宿县、灵璧、泗县、五河。民国10年后，经费无着，停。13年，又继测滁县；14年，测涡阳、寿县；15年，测凤阳、颍上。民国15年后经费拮据，业务人员大多星散。17年，北洋政府垮台，测事告一段落……
民国17年（1928年）11月，南京政府将原军事委员会参谋厅第九科与江苏省陆军测量局合并，组成国民政府参谋本部陆地测量总局，管理全国测绘，具体负责军用地图和经界测绘，以及各专业测绘部门之间的协调。
民国18（1929）年10月，陆地测量总局在南京召开全国测量会议，决议10年内测就全国1:5万比例尺图……是时，安徽全境含325幅，除已测竣94幅外，尚余231幅，计划在6年内分期完成……民国20年后，省内1:5万比例尺图测绘多由陆地测量总局包办，省局仅在人力上给以配合……据民国25（1936）年11月省陆地测量局制图科统计，民国7—25年间，省内共完成1∶5万图213幅，其中沿津浦路及安庆至合肥一带96幅，皖西28幅，高河埠3幅，皖南29幅，沿江31幅，亳县26幅。
作为民国时期测绘的代表作品，军事测绘通过全国性的组织，各省的广泛性参与，虽然并没能对安徽的所有地区进行完全地图测量，但是由于通过测量仪器，地图运用了大三角测量逐幅实测，地形图利用平板仪测量，其精度达到了以往所不能比拟的高度，体现了更高的实用性和可靠性。
20世纪30年代，日军的侵华意图日趋明显，各地多有日军刺探我军事情报，盗测我军用设施、地形事件。当时我方已注意到，“日方以二十万重金收买能绘军用地图之汉奸，多在长江流域各要塞与各重要地点偷测地形作军用参考等证据”。对此，各地多转发蒋介石签署的密令，要求“严密注意”“切实妥慎防范”，一旦发现“此种汉奸应即密拿讯办”。同时严惩汉奸盗卖地图的行为。1935年，汉奸何伯融因向日本人盗卖航空演习地图被判处死刑。此案经军政部发布训令，在各省通报，以儆效尤，一时之间影响甚广。
惩治地图盗卖的事例说明，精确地理数据是战时各方争夺的重点情报之一。由于战事迫近，载有精确地理数据的军用地图保密压力巨大，因此，社会对于精确地理数据的需求也逐渐向军事保密需求转向。从1936年起，参谋本部及军令部相继发布《处理军用地图注意事项》《战时购印地图规则》等一系列规章，收紧了军用地图供给规则。军用地图仅面向有限单位，严格按需供给。这种较为严格的军用地图管理制度一直持续到国民政府统治末期。
在严格的保密制度下，民国军用地图究竟是怎样落入敌手，沦为日军侵华的工具呢？
据《晚清民国安徽历史测绘地图发展史略》记载：1937年日本侵华改变了中国测绘的历史，其中1937年日本在攻占南京次日便截获了包括142幅安徽十万分之一图和127张五万分之一安徽地图在内的众多中国地图。
《中国测绘史（第二卷）》揭露了日军盗版民国地图的无耻行径：对于战事频繁的安徽省，日军测绘部队利用旧图改造，无图区用航测测图供应野战部队。他们用掠夺的民国时期测制的大量安徽省地形图，通过复印、修正加补、编纂等手段制成各种比例尺的军用地图。对无图地区进行了航空摄影测量，制成1:5万比例尺“航测略图”和“航测图”。
据了解，日本自明治时期就开始对包括中国在内的“外邦国”进行非法测绘。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日本侵华从非法测绘开始，绝非言过其实。日本出版的《以制作对外军用秘密地图为目的的潜入盗测——外邦测量村上笔记研究》（牛越国昭著）和《外国地图——日本帝国的亚洲地图》（小林茂著），就详尽记录了这些历史事实。
地图包含一个国家重要的地理信息。在现代战争中，地理信息的重要性更加突显。日军侵略安徽，在淮北制造惨绝人寰的渠沟、牛眠大屠杀，已经整整过去了85个春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在倡导和平的同时，也应提升全民防范外敌盗测的意识和能力，关注保护国家地理信息安全的重要性。
参考文献：
1. 《中国测绘史（第二卷）》北京：测绘出版社，1995.5；
2. 《近代日本对华调查档案资料丛刊（第六辑）》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2.11；
3. 《一万分一至五万分一地形图图式解说》南京：参谋本部陆地测量总局，1935.10；
4. 《濉溪镇地图》南京：参谋本部陆地测量总局，1937.1；
5. 《中国共产党淮北地方史（第一卷）》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4.6；
6. 《安徽省志·测绘志》北京：方志出版社，1998.6；
7. 《江苏省志·测绘志》北京：方志出版社，1999.11；
8. 《晚清民国安徽历史测绘地图发展史略》吉林：通化师范学报第35卷第5期，2014.9；
9. 《国民政府时期军用地图的使用管理》山东：烟台大学学报第34卷第5期，202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