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云

那时候我们是怎样达成共识，谁都不去踏足那个地方的？

我们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你以为我知道，我以为你知道，当某一天大家坐在一起闲聊，原来我们谁都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在我们的校园西北拐角竟然有座华佗庙。那个裸露着阳光，坍塌着大部分墙体，只剩几根大柱子支撑的破屋——就这，还是我妈那一辈的记忆印象，到了我们的时候，只剩满地的阳光，和因倒塌堆积聚集如丘的土堆，竟然就是华佗庙。

五年制，包括后来六年制的小学教育，南坪小学作为周边方圆最好的学校，一茬又一茬，每年从这里走出去多少孩子，后来他们变成大人，或者名人，散落在南坪镇以及外市外省各处。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提起：我的母校还有座华佗庙呢？

多少个课堂十分钟，校园内外，犄角旮旯，对于天生好动的孩子们，还有他们没去捣乱过的地方吗？允许的，不被允许的，花坛上写着“不准折花”，小树上挂着“不准攀爬”，哪怕离华佗庙土堆最近的校园墙上都写着“不准翻墙头”，统统这些，都没能阻止他们恶作剧的冒险行为。但是，就唯独这庙，这土堆，如同被隐形玻璃罩罩起来一般，被所有人视而不见，甚至连一丝丝好奇也无，同学们仿佛集体失语瞽目。

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贫穷破落的年代，没有电视，网络资讯不发达，茶余饭后人们闲谈阔论，演义杂谈，传奇外传，怪力乱神，魑魅魍魉，新鲜刺激，精彩新奇，一个又一个的神秘境象被长久的蛊惑重生，睡眠中酝酿成梦，瘫痪般的幸福激荡着我们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以至于回到学校再面对那个传说，哪怕它的墙体再古老，碑文再真实，都无法再让我们有半分动容，麻木的眼神有着被透支的疲惫，这种疲惫让我们懒得把它从别的传说中甄别出来而郑重的珍惜，心存景仰。华佗早就不在庙里，庙也早就不存在，坍塌的泥土，和下过雨之后我们在泥泞路上沾满鞋子的泥没有什么不同。

久居之地无风景，我们习惯于闲暇时间去远处访古探幽，如同1700多年前华佗的到访，不同的是我们是“游”和“玩”，他是“医”和“救”。

对于医学发达的现代，“医”和“救”早就如同赶集上店般普遍，每个城市都有医院，每个小区都有诊所，每个乡镇也都有医疗卫生院，感冒发烧，小病小痛，随去随治，相较于1700多年前医治条件贫乏的黎民百姓对“神医”到来如命般的渴盼，那种敬畏早已随着时代湮灭。

传说当时华佗来到淮北的南坪地区，住在浍河南岸的南坪集东北角一所茅草屋里。暂住期间，为当地百姓治好许多疾病，消除了不少人的病苦，拯救了不少人的生命，使得他的声誉在这个地区波及面很广。

那样一个乱世，百姓的生死苦难算什么？可是他们又有什么，命是唯一仅存的了。病痛的折磨在他们的生活里，同帝王的江山沉浮同等沉重，华佗对他们的救治比皇恩还要浩荡。

《论语·季氏》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言。无疑，华佗是他们心中的“大人”，这才有了后来华佗去世后，百姓对他的感恩感德，即在南坪地区，华佗曾居住的旧址，每家每户，纷纷解囊资助修建了一座“华祖行宫”，亦“华祖庙”。

即使以后病痛还在，但是已经有了华祖庙，它不是盲目的迷信，也不是抽象的信仰，它是一种精神上的拯救。“后世人一遇严重疾病，就梦见华佗，于是就有人前往庙里拜祖求医，索取灵丹妙药来治疗疾病。据说，凡来取药者，空杯中能显应出药水或散丸之类，服之甚效、沉疴顿减”。随去随治，随治随走，它如此地贴近生活、生存、生命本身，它的力量甚至超越华佗在世。

可惜的是，这座庙宇，几经朝代的战乱和年深日久，到了明末已残颓不堪。直至康熙五十五年孟秋，有范某、王某等广聚工民进行了维修。后至道光年间，因捻军起义，此庙宇又遭到破坏。同治十一年秋，当地人民又各助资财，第二次重修庙貌。但是从此以后就有了一个叫王祥伍的道人看守此庙，一直到解放之后，太平盛世。

现庙宇旧址仅存有三间主堂，走廊两侧的基壁上还镶嵌着两块石碑，碑文还历历在目。其中一碑文开头写道：“华君刮关公之箭毒，疗曹操之头风，其技术精奇不在扁下，由来久矣？兹复显应于南坪，远近里，或与之水而旧恙全消，或赐之散丸而沉疴顿减，洪功大德无间古今焉!蒙其体者，因旧址起而更新之”……

可是，打住！朋友忽然说，华佗庙建在学校里，难道不是更应该建在医院里吗？不是的，不是华佗庙建在学校里，是学校阴差阳错建在华佗庙旁。我们南坪医院就在学校旁边，即使很近，可是再也无法更改，哪怕庙不复存在，哪怕只剩这四块碑。它不单单是竖在这里，它是竖在史料里，竖在从古至今的传说里，看似被遗忘，实则谁也动他不得，它将永远竖在这里。

这四块形状大小的石碑距离相等地被重新镶嵌在青灰色的墙体里，方死方生，方生方死。它们是废墟的遗存，也是精神的重建，既代表庙宇的消失，也代表灵魂的新生。它漠然超越生死交界的那座短桥，它见识过病痛、苦难、离乱，见识过虔诚的祈告，足够的眼泪，却保持地老天荒般的沉静。

是的，它将永远竖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