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荣
1
建行巷是位于淮北老城区的一条小巷,藏在热闹繁华的淮海路后面。
这小巷还有个名字,叫相城影巷,因主巷两边的墙上挂满了记录城市光影的图片而得名。图片上的很多建筑已无处寻访,很多街道也变了模样。短短几十年,旧日风物只能用显影液去重现了。
影巷位于相王府宾馆西侧,走进去,一马路的喧嚣市声就被隔开了。用一条幽静的老巷子来安放城市记忆,这样的策划有温度,有文化。
相城影巷是一个雅致的名字,但是,住在这巷子里的人还是习惯叫它建行巷。就像淮海路,很多人习惯称它为一马路,像喊儿时伙伴的乳名那样亲切、自然。
淮北建市时间虽然很短,但这座城市却是不折不扣的古城。据考,新石器时代就有先民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四千多年前,有商汤十一世祖相土建城于相山南麓。此后,朝代更迭,小城的名字也随之变化,先后命名为相、相县、吾符亭、相城乡、濉溪市。1971年,更名为淮北。
从相土烈烈到运河汤汤,从惠我南黎到解放战争后成立新中国,如此漫长的岁月变迁,我们全然看不到小城最初的样貌了。还有曾在这片土地上走过的名人雅士,都成了史书上的白纸黑字。大街小巷高楼林立,城市的历史却无从追寻,令人怅然。
风雅是文化的沉积,一个古老而又年轻的城市,接收不到来自历史的回声,只能简单直白地书写自己的成长经历。
从一马路向南,路面越来越宽,楼房越来越新,楼盘名称尽显高大上,是中国大部分城市共有的样子。
2
命名,是一门学问,体现着文化的风雅,承载着历史的深情。
《觉醒年代》热播的时候,合肥的延乔路跟着上了热搜,延乔路的尽头是繁华大道,也成了网络流行语。
当初,合肥在征集路名的时候一定是认真筹划用心倾听的。用一条路来纪念一段历史、一些人,让每一个走过这条路的人都知道今日繁华来之不易,才会倍加珍惜。
海子说,给每座山、每条河流都起一个温暖的名字。那是诗人的浪漫,也是文化的自觉。
《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落成之后,宝玉随父及众清客游赏,给各处景点命名,着实出了一番风头。几乎每一处轩馆院落的名字都有出处,没有典故的,也是触景生情诗意盎然,无不给人以美的遐想。
潇湘馆、蘅芜苑、藕香榭、芦雪庵……这样的字眼美好如初夏的新绿,也符合宝玉的经历及心性,终日和姐妹们相处,没有沾染世间的尘埃。虽然有不知人间疾苦的矫情,却体现了雅文化的风致。
古往今来的文人给书斋起的名字,无不隐含着自己的人生志趣或为学态度。扬雄的“玄亭”,刘禹锡的“陋室”,陆游的“老学庵”,归有光的“项脊轩”,纪晓岚的“阅微草堂”,梁启超的“饮冰室”,鲁迅的“绿林书屋”……
现代人的居住环境愈加逼仄,很多人家里没有专门的书房。我也没有书房,依然给自己想象中的书房起了个名字——草木轩。春到人间草木知,希望自己的生命和艺术都能如草木,欣欣以向荣,不断汲取文化的养分,时刻保持清醒的觉知。
若没有文化的加持,愈是繁荣的景象愈容易对照出内心的荒凉。
3
2017年,因工作关系旅居三亚。
三亚古称崖州,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很是漫长,苏东坡被贬儋州更是给当地文化添了厚重的一笔。但因其孤悬海外,加之多民族聚居,致使文化的交流与传播都受到影响。开放以后,外来者众多,每个人都携带着一个文化体系,使得这个城市像一锅杂粮粥,尽管热气腾腾,但却没有香气。新政策之下,经济的快速发展更是把文化远远甩在了后面。
当时住的地方叫下洋田,很奇怪的名字,不知有何典故。
那是夏天,我经常一个人彳亍在异乡的街头,闷热潮湿的空气里飘着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尾音多拉长了上扬,像戏曲里的念白,自有一种天真。走在街头,很难听到乡音,乡愁像榕树的气根一样,纵横伸展,捕捉每一滴泪水,愈发枝繁叶茂。
三亚多水,水里没有内陆河里常见菱荷藻荇,我经常走过的临春河、三亚河上有摩登的游艇,缺古典的诗意。
大街上的吊带和海边的比基尼都花花绿绿的,路边的植物浓墨重彩,就连嚼出的槟榔水淬出去也是触目惊心的红。浓郁的色彩让那个城市显得热闹又摩登,因文化的缺位,摩登里又显出几分轻佻。
和人一样,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气质,而城市的气质则由生活于其间的人决定。
我与它的气质格格不入,再加上经常在午夜被楼下的嘈杂声吵醒,让我无比怀念自己安静的小城。
4
我们能读懂的历史,在破旧拥挤的老城区,在那些窄巷子,老房子里。它们被高楼大厦挤在某个角落里,很快也会成为再也看不到的曾经。
淮北的一马路,曾是小城的心脏。市委市政府、人民医院、矿务医院、淮北一中和老二中、文联大院……都在那儿。
也许,你无法从它佝偻的腰身里看到当年的神采,但它们确实曾风光无两。建行巷里一栋栋灰扑扑的房子,是当年的财富中心。据说,每一个两层小楼、独门独户的小院里,都住着当时的名人。
巷里人家的院子里,种着各类花木。春来的时候,那棵高大的辛夷开了满树淡紫色的花,香气优雅。接着,各色蔷薇沿着围墙和供暖管道攀援,把春色铺排得轰轰烈烈。五月的枝头,有樱桃玲珑剔透,榴花浓艳妖娆。秋天,满地是金黄的银杏叶和被冷露打湿的桂花,白墙上的爬山虎还剩几片叶子,在清霜后红得幽深。翠竹四季常青,香樟浓荫如盖,岁月愈久,愈见精神。
只是,房子确实老了。
随着城市的发展,设施齐全功能高档的小区越来越多,年轻人从这里搬出去了,守着老屋的,是老人,他们愿意与自己的青春和记忆住在一起。老人去世后,这些小院就空了下来。
5
秋的茶室就租在这里。一开始叫秋水阁,在影巷北端,很小。
那一带还有酒吧,私房菜馆,手工旗袍店,几家摄影工作室。姜炎老师的工作室也在那儿,他是小城最早的一批摄影人之一。
影巷的命名或与此有关。
那是2018年,与秋不相识。对于一马路的街巷,我熟悉的也只有友谊巷,偶尔会经过教育巷。
有一天,读到一篇文章,《秋天的故事》,才知道小城有条巷子叫影巷,影巷里有一间茶室,秋水阁。茶室主人叫秋。
那是一户人家的后院,很小,小小的院落却让我看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梦想:一个有阳光照进来的小院,一院花草,有茶有酒有琴有书,不用朝九晚五,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照顾灵魂。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谋生,不需要顾客盈门日进斗金,所入能敷所出即可,若小有盈余能备不时之需,再无所求。
秋水阁终是太小了。2019年,秋又租下了建行巷3栋的院子。前院有樱桃石榴,后院一片翠竹。
当时,她发朋友圈征求茶室的名字,要求带一“竹”字。我说,就叫竹里馆吧,王维的诗脍炙人口,竹里馆也是辋川十八景之一,古人有现成的好名,我们何必再费心思?
于是,建行巷3栋有了一个新名字,竹里馆。
那座稍显破旧的小院,后来被小城的一批文青所青睐。很多文朋诗友都成了竹里馆的常客,我只要去一马路,便会去小坐,也喜欢约朋友同去。
每个文人的骨子里几乎都有庭院情结和田园梦想,他们注重感受,崇尚自然,即便身居陋室亦不媚世流俗。闹中取静的建行巷,暗合了文人大隐隐于市的志趣。
三五文友,一壶老茶,半日清谈,遂成一时风雅。
6
风雅与文化有关,而不是文艺。文化自带风雅,文艺有时候则需要附庸风雅。古人的雅集就是文人的聚会,“艺”只是文的点缀。《灯火里的中国》的曲作者舒楠被采访时说,没有文化的支撑,艺术是走不远的。
同样,没有文化的滋养,城市也只是钢筋混凝土构成的生存空间。那些大大小小的空间里贩卖的只有俗世烟火,离文化很远,与诗意无关。
淮北这个小城,从一马路五马路,大大小小的茶叶店多如牛毛。中国的茶原本也是文化,现在有趋于艺的倾向,茶室便也成了休闲空间。
能安静地坐下来喝杯茶的人很少,而秀茶艺的人很多。就像读书活动很多,真正读书的人,很少。
读书和喝茶,应该是一种入心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某种热热闹闹的活动。
秋的竹里馆是一个适合读书的地方。有了文化的熏染,风雅自来。
坐在小院里喝茶时,经常能听到从门口经过的孩童用稚嫩的声音大声背诵,“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只是,这样的情景已经成了过去。
房主决定把房子卖掉,并通知秋在三月底结束竹里馆的营业。曾在小院里盘桓过的人多有不舍,安安妈妈就是其中一个。立春那天,她在小院里给安安办了一个生日聚会,纪念她们在竹里馆的那些快乐时光。
那些快乐时光,被人用260万买走了。建行巷3栋还在,竹里馆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里。
7
四月初,秋的茶室搬离建行巷。没有了茶香和诗韵,建行巷就成了普通的居民区。
那天是农历三月三,古上巳节。我和亚南去帮她搬家,昔日安静的小院里一片凌乱。茶器易碎,都先搬走了,只能烧一壶白开水,用碗喝。想起往日时光,心中感慨不已,我搬过一张方几,摆放在等待拉走的罗汉床前,再把那束半干的花摆上,依旧是风雅的模样。
想想这生活,哪能日日井井有条,大部分的时候,我们都是在柴米油盐的琐碎里熬着,偶尔还会焦头烂额,会失魂落魄。只是,无论在什么样的景况下,都该有能静下来闲下来喝一杯茶的心情。
生命如此忙乱,我们更要从容。
茶室搬迁,我回收了一套茶桌,放在家里自用。无论是柴米油盐酱醋还是琴棋书画诗酒,都是一种生活方式,都与茶相宜。一张茶桌,不贵重,却是我生命里的诺亚方舟。
只是,若干年后我离开,它又将流落何处?不得而知,也无需深究。人生匆匆几十载,我们寄居尘世,不过是借一副皮囊,一处居所,暂用。过往风流云散,山川风物依旧。物是人非,大抵如此。
以后,无论这张茶桌属于了谁,无论那人是用它喝茶还是画画,只要文化不死,风雅,就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