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东
初冬的一天傍黑，手机跳出条短信：“邮件已送交你单位门卫。”我忙叫正在外面采访的儿子拐个弯去瞅瞅。很快有了回音，包裹来自京城海淀区厂洼街。
叔婶寄枣过来有七八个年头了。只是今年比往年提前了十多天。寄枣的起因还是赴京请老将军们为筹建的相山将军碑林题字时，到府上看望二老兼求字。待客果盘里品种五六个，唯有干枣红里透亮，格外诱人。填嘴里一嚼，嗬，皮薄、核小、肉嫩。我禁不住连连称赞：“这枣比咱家乡的甜，好吃！”想不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第二年，老人给我家寄来红枣。后来知道，枣子不光好吃，还有段小插曲呢！1990年，叔叔晋升为兰州军区副司令兼新疆军区司令员。在深入一线部队视察时，看到训练场旁大片山坡因干旱，像斑秃，连草都长得稀稀拉拉。他对官兵说：“枣树耐寒耐旱，不论是高山还是荒滩，哪怕插入岩石缝中，它都会扎根抽芽结果，奋力生长。枣树浑身是宝，果可食，叶饲牛羊，树干是硬杂木，宁断不弯，是做房梁、做家具的上好木材。咱们新疆地广人稀，荒坡多，可广栽枣树呀！”…… 后来叔叔从兰州调到沈阳军区，接下来又进京城任职，老战友却一直没忘寄些新疆的枣子给老首长。当然，叔婶每回收到枣子也都回寄些礼品答谢。
卢梭说过：“没感恩，就没有真正的美德。”任何一种感情都是双向奔走。叔婶寄来的红枣虽值不了多少钱，却让晚辈心里不安。毕竟叔叔是那么高级别的人物，又都上了岁数。以前，我进京都捎些家乡特产口子酒。叔叔过去是海量，半斤八两啥事没有。抗美援朝第五战役反击战告捷，中朝两军阵地前联欢，山脚村里走来了两位老人，抱着一个缠着红绳的大坛子，紧跟着的阿妈尼拎着一小篮枣。庆功咋能没有酒呢？可仅这一坛酒又咋喝？双方首长凑一起一商量，决定双方各选个校官作代表，来个一比高下。时任副团长兼参谋长的叔叔代表志愿军出战。首长鼓劲加油：“胜了，咱给立功授奖！”摆擂斗酒，古而有之。采取论打喝，12小杯为一打，两打算一个回合，红枣做下酒小菜。可到哪找酒杯呢？天大事难不倒冲锋陷阵的军人。地上机枪的弹壳不是可当小酒杯吗？三个回合下来，没决出输赢。再战，第七打，叔叔喝成关公脸。那位人民军团长却喝成现场“直播”，翻江倒海，吐得一塌糊涂，败下阵来。后来有人说，叔叔一生立功十多次，其中有个小功三等功，是那次立的，并戏称其为“共和国军人喝酒立功第一人”。不过这充其量顶多算上名人轶事，因为缺乏文字记载和考证。岁月蹉跎，廉颇老矣，加上动过一次手术，和酒有着60载亲密关系的老将军只能对酒兴叹，由豪饮变为滴酒不沾了。我和家乡人去京也很少再捎口子酒，改为带香油、花生等土特产。
我每回收到北京寄来的红枣，会马不停蹄送给爹娘，想给老人个惊喜。“这枣是甜哪！”94岁的老父尝了两颗枣，笑开了脸上皱纹：“你叔婶做事是讲究，尤其讲礼数。”接下来父亲又说起那件已不知说过多少回、令他充满自豪和感动的家事。1998年11月，时任中央军委委员、总后勤部部长的叔叔王克要来参加纪念淮海战役胜利50周年活动。专机降落在徐州白云机场，参加完徐州的纪念活动，来到淮北已是掌灯时分。和南京军区、安徽省军区及地方官员会面略作寒暄后，正准备安排进餐厅，叔叔突然转脸问秘书：“淮北的哥嫂来了没有？一起吃个晚饭。”我不由一愣，花椒掉饭锅里——麻烦了。按照市委接待组的事前计划，叔叔晚餐后八点钟再见我父母。哪想到叔叔十四五岁跑去当兵打小日本，四五十年了，还记着家乡的老皇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宴后再见兄嫂，多少有些失礼欠妥。当时二老还没用上手机，打家里座机没人接。让一大帮搁古时最小的也算是六品文武官员，坐等一对没村民小组组长级别高的老人吃饭，真有点过意不去。还是市公安局长的脑瓜好使，让我乘他的坐骑去找。一马路二马路兜了两圈，终于瞅见正从理发店走出的爹娘，耽误大家到7点半才开席。各路大员尤其是部队司令、政委很想趁饭后陪总后首长聊聊天，叔叔却陪我父母拉呱到9点多……
人们的记忆像只筛子，随着时光的流逝，许多事情会像尘末那样随风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也会有许多留在脑海，如同石匠雕刻在高山悬崖上的字，任凭风雨剥蚀，一直光彩动人。父亲又把颗红枣塞进满口假牙的嘴巴，长叹一声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我弟弟之所以能当那么大的官，除了打仗有勇有谋，和他重情重义重礼节分不开呀。宽仁大爱，这是共产党干部老传统，心里装着百姓，百姓才能拥护你，坐稳江山哪！”说完把手机递我：“赶紧打电话，告诉你叔婶，枣子收到了。咱全家人感谢他们哪！”窗外寒风呼啸，屋里却有着阳光般的温暖。
在本文就要画上句号时，我想起1985年《解放军文艺》登载的报告文学《两百个将军一个故乡》中，有这么一段写最后走向人民反面、骨灰被移出八宝山的原国务院副总理、文革小组的顾问谢富治。大饥荒年月，已浑身浮肿的谢富礼千里赴京向哥哥求救，泣告娘和弟弟都已断粮。谢副总理斥责弟弟，不许诬蔑大好形势，更不该在这个时候来京。第二天，亲兄弟在不快中分手。从这天开始到11年后谢富治辞世，这位高官没回过家乡，没给家里面写过一封信。家里人接到国务院要他们去京参加谢富治追悼会通知，没有一人动身。几天后有官员询问，谢富礼说，家人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