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超
一
宋人蒋捷作虞美人听雨一词，为后人所道。其听雨，听出人生的孤独、沧桑、慈悲。而今人所作，多不免拾人牙慧，有些矫情。
雨，窗外事；听，窗内事。听，多以个人独处所得。人于天地之中，雨，或春雨，或秋雨，或疾雨，或细雨，或花针雪，或杨柳雨。从天穹而下，或打伞上，或打叶上，或打水上，或打瓦上，或打窗上，或打船上，或打花上。其砰砰声沙沙声，虽打于万物，亦打人心上。心，为雨所动，亦为物所感，感动之下，郁积为情，形诸诗词。“雨打梨花深闭门”，雨不打梨花，亦闭门。也许不深也。“昨夜雨疏风骤”，听了一夜，担心窗外的花，还好，雨不大，海棠花还开着呢！“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一定是四川的第一场春雨，老杜的耳朵是尖。
文人多有听雨情结。周作人堂号“苦雨斋”，苏东坡有“喜雨亭”。李义山有“留得残荷听雨声”，每每想来，李未免有些残忍，心有些硬。荷已残，何必要用冷雨催之。即便摧之，亦不可拍手称之。朱光潜则于院内贮落叶，美其名曰：留得枯叶听雨声。未免有东施效颦之嫌。“扫石共看山色坐，枕书同听雨声眠”。则有些做作，不喜。
我以为，“小楼一夜听春雨”，最合乎逻辑，最美。听春雨，听夏雨，听秋雨，听冬雨，况味虽不同，心境都是好的。至于明朝有没有卖花人，倒是次要的了。
二
雪落无声。要听雪，则须于静中。尤其须在夜深人静之中。
刘长卿诗云：“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是听雪听来的诗。有雪，有山，有屋，有犬，有风，有人。有动，有静。有近，有远。有无穷之况味，似身处风雪之中，让人心生凄凉之感。至于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则有些热闹了，意不在听。人一多，言一杂，即便听，听的多是人语，而非天籁地籁了。
明人文徵明云：“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笔作山水以自娱，然多写雪景，盖欲假此寄其岁寒明洁之意耳”。吾观古人雪景之画，有山水，有雪铺于石上岩上松上船上桥上湖上岸上。“千山鸟飞绝”，却非“万径人踪灭”。总要于天地苍茫之间，立一人，虽人如芥子，却孤寂清冷中透人气、灵气、精气。此人多看不清眉目，如墨一点，几近于无。此人或抚松或坐石或驾舟，或隐于窗后或坐于案前，或品茗或若思或远眺。我以为，此人多为画家自己之化身。表为人形，实为魂灵。魂灵在雪里风中踽踽独行。此天地之雪，亦人间之雪。黄公望《剡溪访戴图》、王维《雪溪图》、赵佶《雪江归棹图》、王诜《渔村小雪图》、高克明《溪山雪意图》，多是如此。
苏东坡云：“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扁舟，天地，人生，宇宙，此听雪一境界也。神宗里，有僧问何为摩诃般若。青耸禅师道：雪落茫茫。摩诃是大，般若是智慧。大智慧是雪落茫茫。此听雪，深稳，内敛，深邃，平和，空无。又上一境界也。
胡竹峰于《一卷雪》中云：少年时敞头淋雨，中年后撑伞避雪。而老年呢？他没有说。我以为，老年应于寺下听雪，运气好的话，可抵十年尘梦。
三
至于风，则有春风秋风，暖风寒风，细风微风，暴风冷风，山风海风。江南之风，有温柔富贵之气；江北之风，有慷慨悲歌之气。江南之风，常穿行于花柳草木、白墙黑瓦之间；江北之风，常呼啸于平原山川、纸窗瓦当之中。
吾之北人，更习惯于北风之烈烈。风过树梢，有金属之声。故袁宏道云：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此上皆为自然之风。当然，还有人间之风，如国风、民风、文风、作风。
听风，一则听自然之声，二则听人间之声。听自然之声，能知天地之变化，四时之更替，草木之枯荣，山水之精神。听人间之声，能察人情冷暖，悲欢离合，阴晴圆缺，人心向背，家国情怀。项羽于风中听到四面楚歌，刘邦于风中听到乱云飞扬，李煜于风中听出三千里故国朱颜已改，孟浩然于风中则听到花落，杜甫于风中听到唐朝寒士的悲叹，李白于风中听到大鹏展翅的羽息。诗经中的先人，在风中则听到民间少男少女的欢乐，伐木人稼穑人的痛苦。古人更把谏奏，改为风谏。今人更有成语，风言风语。风亦能言语，亦可不言语。风之深意，岂可一言而尽哉！
四
虫声，虽四季皆有，但尤以秋为胜。
清代才子张潮在《幽梦记》中云；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
至夜，虫声自草本处起，唧唧切切，如潮水一般涌来，不止不休。无论你是听与不听，它都会钻进你的耳朵里。声虽多，却非噪音，有天籁之味，有朴素之气，中有深情。
《诗经》诗云：“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虫声中有怀人之情。王维诗云；“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虫声中有参禅之味。欧阳修赋云：“但闻四壁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虫声中有悲秋之感。张良臣诗云：“路入小桥和梦过，豆花深处草虫鸣。”虫声中有青豆之息。张耒诗云：“秋声先报草根虫。”有古琴之调。杨万里诗云:“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有恬淡之境。
人非草本，孰能无情。其实，草木昆虫亦有情，只不为人所知也。而人，却自以为聪明。
故人于庸常之中，有事无事间，听听虫鸣，虽无大用，但可将身上的浊气清理出一些，让人变得清虚起来。因为，每个人脸上印刻着的，并非只有岁月的沧桑，还有你讲过的书，行过的事，听过的虫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