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7月17日

第A12版:

望穿秋水

李志

那时候河水还是清澈的。

最初那两年,我每天骑自行车过河到南岸上班。和南来北往的行人一样,骑行到二桥口,略微停顿一下,看准人流空隙,双手握紧车把,手指勾着车闸,从四十五度的斜坡一直溜下来,咯噔一声,车轮直接跳上浮桥被磨得溜光水滑的钢板桥面。再紧蹬几下,也就到了对岸,弓腰用力,直接骑上南坡。不过,丰水季节,水位上涨,两头都要搭上跳板,除非顶尖高手,是断不可再直接骑行过桥的。

骑车登上南岸,正对着的是短短的打铜巷,连着白布大街,通往北门口的城门楼子,一路黑漆大门的店铺,基本保留着明清老街的格局。除了打铜巷那一小截是水泥路面,其他路段铺的是青石板,又硬又滑,坡度大行人多,骑行不便。我骑车一般都是沿着河堤折向东南,走牛市街,路过戏园门口,进入新华路。所谓戏园门口那一带,九十年代以前是个剧场,我们叫“戏园”,中小学校经常在那组织包场电影,早中晚都是最繁华的地段。附近的县委县政府那时已经改叫市委市政府,一个略显神秘的大院,门口那段短短的街道叫做半截楼,一个好奇怪的地名,我经常骑车从大院门口路过。记得一个朋友一度被组织部抽调参与整理干部档案,我过去玩,一帮人默坐在办公桌前,同学紧张兮兮地把我带到院子里说话。原来还有这么神秘的工作,我那个同学后来从政,四平八稳地做到现在。

二桥口一带是旧时的码头。因为建了浮桥,相对下游钢筋混凝土的“大洋桥”,才有了“二桥”这个名字,其实浮桥官方叫“灵津渡”,挺高大上的名字,而且有历史渊源,只是老百姓还是习惯说二桥。有没有“二乔”的意思呢,我猜是没有。在河水没有臭不可闻之前,渔民一直在桥头和桥面上卖他们的渔获。那几年里,我眼见他们的捕获越来越少越来越小,后来摊位上基本都是死鱼了,据说吃起来有一股煤油味,只能做猫食狗粮。男人多半脸色黝黑,女人面无表情。我打小就有点怵他们,不太敢看那些渔民的脸。船就是他们的家,泊在桥头河边,晾晒着渔网和衣衫。晚间路过,还能看到船舱里明灭的灯火。有一次听到船舱里传出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的插曲,“依稀往事似曾见,心内波澜现”,我停下来,听完才走。我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直觉他们生活很苦,没来由的同情却无能为力;有时候又羡慕他们,好像整天懒洋洋地斜靠着栏杆,像风一样自由。

河道悠长,冬天寒风刺骨,夏季桥面钢板晒得烫脚。春秋闲步,酷暑纳凉,扶着栏杆,看夕阳落下,是周边老少百姓的一大乐事。我有一个初中同学就住在南岸护堤边上,白白净净的一个男孩子,我们经常一起扶着栏杆,站在河边闲扯,冲着路过的女孩唱“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玩累了就去牛市街口吃豆腐脑和油酥烧饼。九十年代,他那时候二十出头吧,起初做铁路护路工,和我聊起生活的艰辛,讲起一帮工友的淳朴,也讲一些勾心斗角的趣事,在我这没见过世面的人听来,恍若天书。还有一个在木材加工厂做工的同学,我们无知而无畏,一起空想企业形象设计。家住南城大隅首的同学过来找我玩,家长里短,游戏打闹,最寻常不过;并肩走过二桥口,挥手作别。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二桥口北岸的斜坡上,有几个小吃摊位,印象深的有三家,一家卖烤红薯,大汽油桶糊的煤炉,烤好的红薯在桶沿上排了一圈;一家卖“娃娃鱼”,其实就是调凉粉;另一家卖炒凉粉,也就是蒜焖凉粉,炒熟之后浇上香油蒜汁儿,喷喷香。现在只记得味道不错,摊主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全无印象。旁边就是估衣小学,放学时候一哄而出的孩子们支撑了这几家摊位好多年。那时候我偶尔会买凉粉吃,好像一毛钱就能买一份“娃娃鱼”,是连汤都要喝掉的。“娃娃鱼”是口袋里只有三五毛钱的侄女的最爱,后来我家宝宝也喜欢。至于炒凉粉,北门口城门楼下那家味道也挺地道,有一年大年初一,我带我家宝宝去吃过。看那生意红火的势头,现如今应该还在经营着吧。

大河东向穿越小城,在二桥口略微收窄,向东流去,逐步开阔,到原来的幼儿师范学校附近,给北岸留下了一片开阔的河滩。不过那是当年,如今早已盖满了民房。我念高中那几年,似乎持续干旱,河滩大半干涸,我经常带侄女在河滩上玩耍。那些幼儿师范学校的男孩女孩子们,三五成群的在河边练声,那些精彩唱段偏偏都忘了,只记得男孩群吼“信天游”。八十年代啊,柏杨和卢梭、西北风信天游风靡一时,那是我们的青葱岁月。

从二桥口北岸上浮桥过河,经白布大街或者牛市街到戏园门口,这条上班的路我走了四年。街狭路窄,轻轻重重的摔过好几跤,弄得狼狈不堪。后来离家,搬家租房,琐屑烦恼,概莫能免,依然狼狈。每年照例回家过年,时不时回去探望多病的老母,眼看着小城扩张十倍,成为庞然大物;浮桥拆除,戏园铲平,打通建成又一座“大洋桥”,车辆行人依然拥挤不堪。我妈不懂晚辈的职业,但能理解我们的酸甜苦辣,最疼孙子孙女辈的孩子们。现如今,老人过世多年,归乡愈来愈少。独在异乡,这一刻,兀立窗前,满怀少年心事,我想再看看斜倚栏杆的渔人,和他们温言搭讪聊上几句;想起对着流水吼信天游的幼师学生,真想跟着吼上一嗓子;想起那条大河,载过战船、泊过渔舟的,默默穿越历史,如今终于回复少年时候的清澈。然而望穿秋水,那些青涩的面孔,无邪的笑容,终无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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