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2020年05月19日

第A11版:

古濉书院的一束光

姚中华

在一条车来人往现代化气息扑面而来的街市,寻找一处已消失百年之久的古代书院,似乎是一厢情愿的臆想,然而,我却坚信它的存在。在某个角落,纵然岁月的风尘掩盖了它的踪迹,我依然能寻觅到它的蛛丝马迹;抑或它就立在时光深处,静静等待着探寻者的到来。

如同走进诸多千佛一面的县城一样,立于濉溪老城街头,眼前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似乎正在给这座古老的城镇重新定义。新拓宽的街道上,红绿灯有序地分割车流和人流。装饰一新的写字楼、购物商场以及宾馆、饭店等,在宽敞的街道上一字排开,霸气地抢占着最佳地势。只有在楼宇间拐角处,偶尔能看到一些低矮陈旧的黑瓦老房,像一个落伍于时代的老者,默默隐遁在一隅,为逝去的岁月背书。

人行道旁,一棵古老的榆树苍老而遒劲,根基被新砌的砖石文物一般保护起来,斑驳的树皮干裂粗糙得像裹着的一块抹布,然而伸展向天空的枝丫却绿叶葱茏。阳光射向树叶,在我脚下的路面漏下斑斑点点,像闪光的鱼鳞。穿行其间,我闻到空气中飘荡着树叶清新的味道,那也是古城春天的味道。

老城正在进行脱胎换骨式的改造。很难想象,一个世纪前,眼前该是一幅怎样的景象,一个古老的书院如何在这里立足,成就蔚为大观之势?我能确定的是这里曾经被称作濉溪口。如今,这里已经成为市区的一部分,老一辈人口中,依然不时能听到这样的称呼。

在淮北,“口”是一个特殊的地名称谓。它的形成应当与河流有关,确切地说,是河流在大地上留下特殊的人文印记。汩汩河水从大地上流过,河道汇合、分叉之处,不仅仅是流量、流速和流向的改变,也往往是聚人气的地方。自古以来,人们喜好临水而居,逐水而行。河流的交汇处,常常也是水路的枢纽,南来北往的商贾把它当作息脚之地。因此,往往在河流水运交汇的地方,一个古老的集镇也会在人们不经意中应运而生。此中情形,如同南方密林间的寨子,北方山川中的关隘。距此不远的柳江口、瓦子口、三堤口等曾经都是淮北平原上傍河而建具有一定规模的古老集镇。

濉溪口位于古濉河和与溪水交汇处。古濉河上接河南古老的鸿沟,下通淮河,流经淮北平原,既是黄淮流域重要的行洪河,也是一条水运通道。古老的河流在这个叫濉溪的地方不经意打了个旋涡,接纳了一条河流,形成一个内陆河流上的集贸口岸,孕育出濉溪口最初的雏形。一百多年前,濉溪口已经是淮北平原上一个重要的人口与物资集散中心。

我无法穿越时光,去见证一个集镇在光阴中的沉浮,只能凭一知半解,在现实和远去的岁月中架起一座若隐若现的桥梁,解读一个古老集镇的前世今生。

濉溪口在古濉河的波涛和桨橹声中续写着一个北方集镇的传奇。然而,在熙攘的人流和商贩吆喝声中,这座集镇并非充满安宁祥和的生活气息,伴随着人口聚集和商贾往来,江湖郎中、盗贼流寇以及三教九流也接踵而至。有史记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濉溪口一边上演着商贩云集、人流摩肩接踵的繁华,一边却笼罩着流寇出没、盗贼横行的阴影。原因很简单,它是大平原上自发形成的一个集镇,俗称草市,既没有人文文化的养成,又缺少城镇管理基础。它的管辖权属于相距七十余里之外的宿州府。现在看来只是区区几十里,然而,在古代交通闭塞的淮北大地,这曾经是一个令官府鞭长莫及、十分头痛的距离。

在我潜意识里,书院如同殿堂,是一个讲诗诵经充满学术气息的神秘所在。我曾拜访过岳麓书院,那是一个隐遁于山野、智者云集的幽静之所;我也曾经去过白鹿书院,那是一个院庭高深,书香氤氲的风雅之地。而在曾经河水泛滥、流寇出没的淮北平原一处草市集镇,光阴深处居然坐落一处书院,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很长一段时间,古书院像一个绕不开的迷团,盘踞在我的心中,引发我的思索,也坚定我去探秘的决心,在岁月尚未彻底抹平的古镇褶皱里,能否找到它残垣断壁式的遗存,或是一点蛛丝马迹?

濉溪老城其实是它今天所在淮北市的前身。

沿着县城里那些还没有拆迁的狭窄巷弄,脚踩在被风雨侵蚀得光滑圆溜的石板路面上,时光像是放慢了脚步,斑驳的墙壁和长着蒿草的旧瓦房,依稀可见远去岁月模糊的幻影,深深呼吸一口空气,似乎依然能嗅到远去时光游丝般的气息。

这里是春秋诸侯宋鲁卫陈的渠沟会盟之地,是秦相蹇叔的故乡,汉代桓谭、竹林七贤嵇康曾在这片土地上留下过或深或浅的足迹。丰厚的文化底蕴让它成为淮河流域古文明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然而,从宋代开始,黄河泛滥,水患屡屡入侵,原本鸡犬相闻的千里沃野,一度变成水乡泽国。肆虐的洪水不仅把良田、村庄、集镇变成浊浪滔滔的黄泛区,也切断了这里的文明传承,灿烂的地域文化遭遇了断崖式的撕裂。如今,在淮北平原,你可以看到处处麦浪滚滚,柳树成荫,然而却很难寻到百年以上古村落。在通往文明的道路上,这里似乎突然出现断档,少了一个接续的章节。解放战争,这里是国共两军鏖战的生死之地,淮海战役烈士的血迹,浸染过这片土地,也给了它注入重生的力量和再度崛起的机缘。

大地的伤痕,文化的断裂,深深嵌入这块土地,成为永恒的记忆。今天,我来到这里寻觅一处古代书院留下的遗迹,一个承载着岁月风雨的文化符号。我试图通过这个日渐被世人遗忘泯灭的符号,解读这座古老的县城残存的文化基因,尽管这个称作古濉书院的文化遗存在岁月的时光中只有短暂的一瞬。

解开古濉书院成了久藏于心的一个愿望。于是,我把目光投向老城,开始寻觅。

光绪十五年(1889年)宿州知州何庆钊所修的《宿州志》里有一则关于古濉书院几百字的记载:“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凤颍同知赖以平创设古濉书院,咸丰五年(1855年)毁于兵火。昭文言南金于同治间履凤颍同知任,复振兴之。”

志书文字寥寥数言,无声无息地落在历史的典册里,这可能是有关古濉书院唯一一段官方记录。它却表明,在曾经还是一个集镇的濉溪口,一个古老的书院先后两次出现在人们视线中,创建者是凤颍同知赖以平,重建者是昭文人言南金。

作为我国古代特殊的文化教育场所,书院始于隋唐,兴于明清,最初的功能是藏书、校书之地,后来逐步演变为学者讲学论道,学子求学读书之所。清朝嘉庆、乾隆时期,出于培养人才的需要,书院备受重视,兴建书院之风达到鼎盛,各地书院如雨后春笋,但大多落户于州郡府衙所在地,或是文脉幽深的风雅之地。濉溪口,一个连县衙建制都不是的集镇,如何建起一座书院?而且,两位知州前赴后继。我一度百思不解这其中有着怎样的情结和隐情。

翻开《宿州志》,有一段濉溪口当年市井情况的记录和描绘:“州西北,去城七十里,商贩鳞集,地狭人稠,奸宄易匿。雍正八年,详请州同移驻,并颁捕务关防。同治四年(1865年),知州张云吉准将凤颍同知移驻,以资弹压。”

“商贩鳞集,地狭人稠,奸宄易匿。”这是官方对当年濉溪口市井情况的真实记载,也是民风民情真实描绘。

这一记载不仅道出了凤颍知州将同知以及捕务关防移驻濉溪口的原因——安定社会程序,维护一方平安,也揭示了在此创设古濉书院的原因——兴办书院,培育人才,教化于民。维护秩序,除暴安良,除了要依仗“以资弹压”的“武力”,还要靠“文功”。由此推想,凤颍知州以及两任同知的良苦用心。

古濉书院的兴办得到了当时地方州府的高度重视和大力支持,由两任同知亲自负责筹资兴建。

据遗存的古濉书院石碑记载,当年,始建者赖以平到濉溪口赴任不久,便开始筹建书院。他多次召集乡绅商讨相关事宜,并亲率随从到附近三十六集筹资六百八十余千钱,作为书院创办经费。书院最初的规模为前后三进院,前为三间门面,二门是圆门,门上悬挂着“古濉书院”四个正楷大字,正中为五间讲堂,第三进与西厢房是考棚,东厢房是藏书处。书院内栽植了椿树、槐树、榆树以及石榴、海棠等果木花卉,花木葱茏,修篁掩映,幽雅别致。书院的主持者师爷由凤颍知州委派,赖以平又邀请名望乡里的名儒李登峨为首席执教。来书院就读的主要是富家子弟和民间俊才。课程大体分为两类:一类为“童生课”,满15岁且已读完“四书”者方准入院攻课,以应童试;一类是“文生课”,为应考乡试,每月定期来书院听讲,送文章诗词,请师爷评改,每月由师爷命题进行考试,称为“月课”,评卷后发榜列出等次。为保证书院日常开销,州府还划给书院学田三顷四十五亩五分。

嘈杂的集市忽然出现一座书院,这是怎样一幅情景呢?早晨,书院的师爷和执教拖着长辫,逡巡于书院院内,准备开讲一天的学课。日近晌午,外面市井人声嘈杂,书院里却书声琅琅。书声飘过书院,飘过街坊,引得来来往往的行人驻足观看。天空放晴,一束阳光穿过厚重的云翳,照进书院,照进课堂,照在学童一张张淳朴稚气的脸庞上。这是一个闹中取静的风雅之所,如同一处世外桃源。阳光下的书院雅致而敞亮。

书院的兴办,如同一股新鲜的春风,吹拂在古老的集镇。然而,它开办得并非一帆风顺,先是遭受战火侵袭,书院毁于一旦;相隔几年后,继任者凤颍同知言南金重建,又受到钱粮困扰。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书院几乎靠乡绅捐赠勉强度日。然而就在这样艰难困顿的环境下,书院仍然致力于办学,前来入学的农家子弟络绎不绝。据记载,书院前后共培养秀才22人、廪生8人、贡生7人、恩贡1人。

在晚清庞大的秀才贡生队伍中,这可能是一批不起眼的人群。然而,在濉溪口这样一个淮北平原上偏僻的集镇,不能不说是一个创举。这些贡生、廪生、秀才虽凤毛麟角,却传播着文明的火种,推动民情世风的转变。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很多人在这里成家立业,成为教化和影响这块土地上民情世风的生力军。从这个意义上说,古濉书院开办的时间虽然艰难而短暂,但交出的却是一张有着沉甸甸分量的答卷。

我一直纠结于古濉书院的确切位置,如同纠结棋盘中一颗重要的棋子,尽管它所在的位置并不能决定和影响今天这座县城文化的分布与走向。

翻阅当地文化研究者朱涤生先生的《古濉书院考》,其中有这样的记载:古濉书院位于老县城后大街,老公安局附近,坐北朝南,背靠城墙,西面是仲家祠堂,东面则是二府衙门。

从县政府向东,穿过人流密集的商业街淮海路,便是老县城后大街,如今改名为沱河路。这里,古老的祠堂和二府衙门以及老公安局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相继开发建设的居民小区。离此处不远,有一条被称为老城石板街,依旧保持上个世纪的风貌。它是古镇历史的一种见证。沧桑和古旧的容颜吸引大批游人前来游历观瞻。

仲家祠堂又称仲子庙。仲子庙是孔子得意门生子路的庙宇,也是子路后人祭拜这位两千多年前祖辈圣贤的场所。濉溪仲子庙是仲子后裔濉溪支脉的后人修建。从仲子世家谱濉溪支谱可查,仲家在濉溪一度是一个大家族。仲子庙缭绕的香火,不但寄托了子路后人对先祖的敬仰,也让这块土地飘散出缕缕文化气息。二府衙门是执掌巡检捕盗、兼理地方词讼的同知府衙,这就是当年凤颍知州为“以资弹压”加强治安超标准配备的治安机构。书院位置左文右武,选择这样一个地点,既沾一代圣贤的文气,又有武丁庇护,可谓独具匠心。

在沱河路,我从在此居住的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那里得知,如今正在建设的御溪公馆居民小区,就是北大街老公安局所在地,也就是说,这里就是古濉书院的遗址。他们还告诉我,西边原来还有一座庙(仲子庙),上个世纪文革时期被拆除了,庙对面是县城关小学。那里,正传出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我在书院遗址伫立良久。此时,阳光带着一股暖意,照在眼前,变换交织着一道绚烂的色彩,恍惚间,我似乎看到那座古朴幽静的书院依然静卧在那里。阳光照射到书院,照在书院里一张张淳朴的脸庞上。那一张张脸瞬间又变成为端坐在县城关小学教室里一张张红润的脸,那一阵阵朗朗的读书声似乎有古书院传递的微微回响。我不能确定如今这些孩子们中间有没有曾经就读于书院那些贡生、廪生、秀才的后人,但我分明看到了一种文化的传承与接力的力量,看到古书院在这片土地上投下的既模糊而又清晰的影子。我一时说不清内心是怎样一种感受,只觉得兴奋与惆怅一同荡漾于胸。

就在我试图从时空的缝隙中探寻古濉书院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时,我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当地一群文化学者也和我做着同样一件事,他们也在探寻、研究这个消失在一百多年的古老书院。不同的是,我是兴趣使然,而他们是受当地政府部门的委托,正在做一个规划,计划在距此不远的老城石板街,重建古濉书院,让消失了一个世纪的古书院重现于世。

岁月无情,抹去了古书院几乎所有的印迹。凝视着眼前,我又似乎看到了那束光亮。那是一束启迪心灵,驱逐蒙昧的文明之光。我想,今天我的行走与寻觅,冥冥之中正是冲着这束光而来。

2020-05-19 姚中华 1 1 淮北日报 content_45901.html 1 3 古濉书院的一束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