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超

相城之冬日，一无可看。只可看看山上的梅花。梅可看，寻梅、咏梅、品梅、养梅之人，更可看。明人张宗子作《西湖七月半》一文，不看月，只看人。人比月有趣。梅下之人，亦比梅有趣。梅下有趣的人，古人又比今人更有趣。月，寄思之物。达官贵人，名门闺秀，文人雅士，贩夫走卒，皆可看之。而梅，孤傲之物，腹中腔内非有清新脱俗之气，不可看也。

一看：寻梅之人

于古人而言，梅与雪有不解之缘。有雪无梅，不成；有梅无雪，更不成。少了谁，都似乎缺了点什么。相传，唐开元年间，孟浩然远离官场、寄情山水。他喜梅香清寒艳之品、淡雅圣洁之质，常冒雪于苏岭山上骑驴寻梅，其诗云：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孟之好友王摩诘专门画了一幅踏雪寻梅图，赞孟“不畏风雪为寒香”。后人借此雅事，以踏雪寻梅寄喻情怀。至今，鹿门山下尚流传：“雪里寻香乘驴来，踏冰冒雪几徘徊。问起山中梅千株，先生漫笑号狂客。” 元人马致远曾著录《踏雪寻梅》杂剧，题目作“春献赋攀蟾宫桂，冻吟诗踏雪寻梅。”《红楼梦》中，贾宝玉去栊翠庵讨要梅花，也是下着雪。妙玉折下的梅花，也定是寒艳孤傲的。曹雪芹有此一笔，想必是踏过雪，寻过梅的。否则，不会凭空来此一笔。寻梅，是雅事，踏雪，自然是雅上加雅。很可惜，相山少雪，即使有雪，也是星星点点。故很难有古人之举。然，事不可拘，乐不可束。不踏雪，亦可寻梅，亦能得其乐其趣也。后人也不必东施效颦，作贻笑之举。有雪，寻之甚好；无雪，寻之，也亦好。

二看：咏梅之人

自古以来，咏梅之人，数不胜数。然有趣之人，却屈指可数。细加究之，有以明志寄其傲者，有以遣怀寄其心者，有以思人寄其情者。陆游 “只有香如故”，一句有真精神，有屈子气，寄其心也；但“一树梅花一放翁”，未免有点托大，不好。王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足见其胸襟，有儒家气，寄其志也。陆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透着清新可人，有江南气，寄其思也。齐己“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倒也极是贴切，有村野气，寄其情也。卢梅坡“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既通俗又易懂，有市井气，寄其神也。 张谓“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居然连梅与雪都分不清，未免有点矫情，不如王安石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来得浑然天成，有士大夫气，张是装神弄鬼，王是寄其胸襟抱负也。至于李后主“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则太过伤感，太过柔弱，有文人气，寄其怨也，不足取。毛泽东一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大家风范，有帝王气，寄其豪情也。此梅一出，他梅皆黯然失色、自愧不如矣。以上诸君，借梅之形，寄其情其志其心其身，本无可厚非，可却苦了梅花，试想，它怎么能载得动人世间这许多的爱恨情愁呢？真为梅花抱不平也。还好，相山的梅花，还没有人给它太多的所谓意义，一树天然，一派烂漫。

三看：品梅之人

魏晋之时，有品人之风；两宋之际，有品梅之好。《梅磵诗话》记载，杜耒向赵师秀讨教诗词之法， 赵曰：“但能饱吃梅花数斗，胸次玲珑，自能作诗”。《诗话总龟》记载，有人请苏东坡吃饭，在酒席上说林和靖“疏影横斜”之句，明写梅花，但用来咏杏、桃、李未为不可。苏曰：可以倒是可以，但是恐怕杏花李花不敢承当。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范成大《梅谱》云：“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石者为贵。”故于文人画师笔下，梅多以横、斜、疏、瘦为形。赏梅则以“形势为第一”，贵疏不贵繁，贵含不贵开，贵瘦不贵肥，贵老不贵新。品梅最为系统的，当属张功甫《梅品》，曰有二十六宜：为澹阴；为晓日；为薄寒；为细雨；为轻烟；为佳月；为夕阳；为微雪；为晚霞；为珍禽；为孤鹤；为清溪；为小桥；为竹边；为松下；为明牕；为疏篱；为苍崖；为绿苔；为铜瓶；为纸帐；为林间吹笛；为膝上横琴；为石枰下棋；为扫一雪煎茶；为美人澹妆篸戴。此品雅致，深得其中三昧，乃为梅锦上添花也。品梅，亦如品茶。茶中可得沉浮之感，梅中可得荣辱之叹。品梅之人，需存梅之品格，方能品之有味，品之有物，品之有理。后人方能信之服之，心向往之。若言不由衷，心存虚伪，既玷污了梅，也玷污了自己。观相山之梅花，品之者甚少，此梅之幸也，亦人之幸也。

四看：养梅之人

古人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北宋林逋隐居杭州西湖孤山，植梅放鹤，言“梅妻鹤子”，当真是把梅花娶进了自己的家，当成了知己。林养梅，已近于痴也。可以说，自林处士以来，痴梅之人无出其上。故人云：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说梅花乃士人心上的一粒朱砂痣，未为不可。然，看梅之人，与养梅之人，截然不同。故明人谢在杭云：“自‘暗香疏影’之句为梅传神，而后高人墨客，相继吟赏不置。然玩华而忘实，政与古人意见相反。闽、浙二吴之间，梅花相望，有十余里不绝者，然皆俗人种之以售其实耳。花时苦寒，凌风雪于山谷间，岂俗子可能哉？故种者未必赏，赏者未必种，与它花卉不同也。”此言不谬也。林处士亦不能免俗，于生活困顿之际，亦日卖一株梅花，以维持生计。此老，卖心爱之物之痛心疾首，想来非吾等凡俗夫子可以理解。痴于物，蓄之养之，足见其深情也。然，寻相山痴梅者，又有几人？世人答曰：不是不痴，乃埋首于功名利禄，不屑于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