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2月12日
第A12版:

“丑婆”的高跷人生

王利雪

腊八节之后,年的脚步渐行渐近,杨伟与徒弟们的脚步也开始更为忙碌。只是他们直接踩踏的不是古镇坚实的土地,而是1.5米高的木跷。作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的古镇临涣,春节前后的踩街活动是一道传统的民俗文化大餐。杨伟期待着,踩着1.5米高跷的师徒能在年关的踩街民俗表演中,踩出一片叫好与喝彩,踩出古镇代代相传的神奇古韵。

个头不高、寡言少语的杨伟,很难让我将他与表演中的滑稽有趣的“丑婆”形象画上等号,但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古镇人,以他精湛、惊险、让人叫绝的技艺征服了一批又一批围观的群众。

2017年的腊月二十七日,杨伟与他的徒弟们参与了临涣民俗踩街表演,淮北电视台、安徽电视台进行录制采访,踩街表演的视频在春节期间的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时段播放了1分25秒,这是杨伟和徒弟的幸事,也是整个临涣古城的幸事。而有关杨伟一家三代人与民俗文化之间的故事,也被更多人传知。

热爱

在古镇,民俗如同一杯浓醇的酒,不仅醉了杨伟,也醉了他的家人。

腊月二十七日的踩街表演, 杨伟一家上场五人。热闹的民俗表演队伍中,母亲王彩萍划旱船,父亲杨德信赶毛驴,女儿杨婉婉踩高跷,活泼可爱的侄女杨小雨骑黑毛驴,杨伟则挑起整场表演的大梁——“丑婆”高跷表演,这也是临涣民俗表演的压轴戏。

足踩高跷,杨伟以丑婆的形象展示着绵延数百年的古镇民俗文化,表演滑稽有趣而又惊险不断。丑婆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媒婆。个子不高的他穿上一身喜庆的大红媒婆服,头上包着大红头巾,后脑勺的独辫子又粗又长,朝天翘起,脸上的小丑妆容让人忍俊不禁,尤其一张血红大口异常抢眼,只是那眼角的道道细纹透露了他的年龄。高跷之上,他左扭右摆,挤眉弄眼,手中的一把羽毛扇扑来扑去,惹得观众欢笑声不断。

充满浓郁地方风情的踩街表演是自发性的群体民俗表演,演员多,服饰鲜艳,妆容夸张,锣鼓唢呐喧天,是民俗表演的主要特点。两条长龙上阵,上下翻飞,狮子蹦蹦跳跳出场,旱船、小车、毛驴、唐僧师徒、大头娃娃身着民俗表演服装依次出场后,便是高跷队了。由于镜头拍摄的需要,往年16人的高跷队这次只有杨伟和他的四个徒弟上阵。

踩高跷是一种民俗文化,已有两千余年历史,技艺性强,形式活泼多样,深受群众喜爱。杨伟的四个徒弟均是文跷,身着戏剧里的县官、武生、花旦等服装,在预留好的场地里甩着宽大的衣袖,踩在1.5米高的木跷上轻松自如地走来走去。

锣鼓声停了,龙狮静了,文昌宫十字街中心已经圈出一面空地,风似乎比先前更为兴奋。

围观的每一双眼睛都带着急切等着杨伟的独场表演。

让我们在文字里重温那天的画面。泼水成冻,阳光也驱散不走寒气。清冷的风像刀子飕飕地从人们的脸上碾过。从古镇的文体广场到文昌宫的路口,杨伟在零下的低温里衣服单薄,踩在高跷上表演持续了近四个小时。

“丑婆”以一身热热闹闹的喜庆,鬼精鬼精地立在了中场。只是一个扭头一个咧嘴,观众的欢笑声便如开水瞬间沸腾起来。性别和年龄在这里被人忘记,杨伟是围观的千百人眼中会搞怪的“丑婆”。他站在1.5米高的木跷上,两腿交替,打了一个旋子。所谓的旋子,是两腿先后离地,呈逆时针的方向,快速地作一个360度的旋转,落地要快,反应更要快。趁着重心不稳时,啪的一声,直接来一个竖叉,绑着高翘的两腿瞬间着地,成一条直线。这个难度对于从艺三十年的杨伟来说,早已驾轻就熟,但心态要沉稳,要注意留好安全距离。

“丑婆”在众人悬着的心里完成了竖叉表演,又开始翻跟头。翻跟头难在腿太长,不灵活,后腿要用力,要快,两手要叉开。为了保护头不受伤,顺着手的撑劲,再倒立起来。冰冷的沥青地面上,杨伟坚持了五分钟的倒立。那一道直立的中国红,赢得了阵阵喝彩。

倒立,腿落地时,又是一个直接劈叉。为了取得更好的表演效果,吊观众的胃口,杨伟故意做出了一些危险而夸张的动作,又瞬间在观众的惊呼中化险为夷。掌声在风的哨子里飘远,杨伟脚上的木跷如停不下来的红舞鞋疯狂旋转。

关于民俗文化,我是个外行,看的是热闹。当我试图去描述他那天精湛的表演时,只能惭愧自己语言的苍白。杨伟的独演,表演节目和形式并不固定,有时会随着观众的热情,临时增加一些即兴节目。

连续旋转360度,劈叉,翻跟头,蹲走,看似简单,其实很难,看似轻松,其实危险。人至中年,在平地上劈叉、翻跟头已是一种奢望,更何况是踩在1.5米的高跷上,零下的冷风是一道无情的考验,表演持续四个小时的累与饿更是一道关。

寻常人做不到,杨伟做到了。

喝彩是因为精彩,叫好是因为惊险,笑声是因为有趣。无数镜头的见证下,杨伟完成了自己技艺的又一次升华。

结缘

从十岁那年结缘高跷,杨伟已在民俗表演的路上行走了三十二年,时间十分久远,但杨伟的记忆依然清晰。

那年冬天,雪在地上铺成厚厚的棉被。出于好奇,他跟着当时还是中年人的张清实和段学森两位师傅,学习如何踩在高跷上走路,以及如何保护自己不受伤。就是从那个大雪天起,在一次又一次的摔跤里,杨伟开始了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高跷行走,不服输的他两个月后就基本行走自如。

此后的三四年,他渐渐不满足于两位老师教的文跷表演,开始自己摸索,添加一些武术元素,一些搞笑的动作和神态,只为表演滑稽搞笑,更能逗乐观众。杨伟以自己的聪明、刻苦和对高跷的热爱,将临涣的高跷表演推向高度、难度,渐渐声名远扬。与此同时,他也带动了家人走入民俗表演队伍。

杨伟62岁的母亲王彩萍,受儿子影响,42岁那年开始划旱船。年轻时爱唱样板戏的王彩萍上手快,不久便得到了观众的叫好喝彩。此后,杨伟的父亲也走入了赶毛驴的表演队伍中。现在,杨伟的妻子刘艳玲跟着母亲划旱船已十年,七岁的侄女小雨会骑黑毛驴了……

杨伟家的经济条件在古镇只能算得上中等偏下。杨伟常年外出打工以补家用,他的父母曾卖过十几年大馍,目前在街角卖些季节性水果。但是,他们对民俗文化的热爱,从来不受经济收入的影响。 

年关生意最火爆的时候,民俗表演也开始了。杨伟一家人关了门停了生意,集体走入表演队伍,去享受那属于他们的舞台。报酬是多是少,他们从不计较,从不拉古镇民俗队的后腿。

他们说,快乐就好。              疼痛

快乐的背后是危险与疼痛。

杨伟享受着每一次的表演。当他站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每一次表演都有一些临场发挥,掌声越多,心情越舒服,花样也越多,动作也越精彩。

现在的杨伟,已经有了一些小名气,他偷偷告诉我,他在网上看到自己表演时的照片,开始会觉得诧异,自己的照片怎么长腿了跑那么远,后来就会偷着乐,会有一些小小的骄傲,对自己的表演要求更高。收到各地记者寄来的合影照片,他会有小小的幸福感。去市区,遇到采访过自己的记者主动前来握手,那种被尊重的感觉,给了他莫大的开心。

他不提辛苦,甚至忘记了身体受伤的疼痛。

母亲慢慢帮他找回了一些记忆。

25岁那年冬天,怀远的观众格外热情,久久不愿散去,“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的呼声越来越强,观众的热情让杨伟一下子迸发出激情,时间长,幅度大,高难度动作轮番上演,他忘记了累,忘记了冷,忘记了饿,忘记了时间,只觉得那是他一个人的舞台。他竟不知脚指头已骨折,手掌肌肉已拉伤。

每一次表演结束,取掉高跷后,小腿肚都会被绷带勒肿,第二天腿部会乌紫青肿。有时表演跨度时间长、距离长,中间不能卸下高跷。踩着高跷去走街,十里二十里路很常见。去年杜集区南山风筝节上,就整整走了二十里路的长路线。

杨伟表示,这些与表演的快乐相比,可以全部忽略不计。

杨伟说:“疼,我不在乎,就是那么回事。”

疼痛从来就是疼痛,没有人可以不在乎。从一次次的青紫乌肿,到一次次的肌肤正常,到长年阴雨天的疼痛,需要一个男人怎样的意志和忍耐。

能让人忘记疼痛,只有一个原因,热爱。

责任

30年后,人已中年。杨伟对高跷表演的喜爱有增无减,但早已不是最初的新鲜好奇,更多了一份思考与责任。

以高跷表演为大梁的临涣民俗表演队由于名声远扬,有了更多的表演机会,他们的舞台到了更远的地方。表演薪酬一直不高,他们却得到了满足与成就感。在几次与周边乡镇的民俗表演队同场竞技胜出时,他们生出更多作为古镇人的自豪感。他们意识到表演不只是一种乐子,一种技艺,还是一种文化,更需要传承。  

这是一种由自发到自觉的转变。

作为临涣高跷传人,高跷文化的发展与传承担子早已落在杨伟肩上。杨伟明白不能让古老的东西失传,更不能失传在自己手里。曾经在温州的工地上,他在工友内组织了一个二三十人的高跷队,找木工做高跷,教他们踩高跷,在辛苦里找快乐。

几十年里,他大约收了两百个徒弟,一批来一批走,上学、打工,能坚持走下去的,所剩无几。作为一种“中看不中用”的民俗,而且对一个人的身高、体重、骨架、武术或杂技的基础功都有要求,杨伟高跷的绝活传承面对着难题。

为了生活,杨伟在表演空闲时,在南通的一个跨海大桥上当了一个钢筋工,在七八十米的高空作业。但他没忘自己的高跷,只要家乡有表演需要,他总会请假回家。

在杨伟的家里,我遇到了他的一个徒弟,春节时同台表演的陈若轩。二十多岁的若轩瘦高英俊,谈起师傅的严厉赞不绝口,但是也为自己受身高骨架限制,很难练出师傅那样的绝技而失落。

杨伟13岁的大女儿婉婉在春节时已走在高跷表演的队伍里。3岁的小女儿,杨伟希望她长大后也能学习高跷,传承自己的技艺。

如何能吸引更多的年轻人走入高跷的表演队伍,如何将自己的绝活传下去,这仍是杨伟需要考虑并解决的难题。

如何培养非遗人才,如何将对民俗文化的热爱由自发变成自觉,这也是临涣民俗文化部门面临并亟待解决的难题。              追梦

这个夏天,杨伟破例没有外出打工,留在古镇和家人一起经营碳锅生意。杨伟与父亲负责最辛苦的烧炭工作,盛夏时他常常在红红的炭火边汗流如注。

一边是现实的枯燥忙碌,一边用“丑婆”的表演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杨伟在矛盾的夹缝里行走着。那个众人瞩目的舞台,短暂而精彩,需要台下数十年的历练,其间的艰辛,杨伟自知。中年发胖,技艺容易生疏,高难度动作也有高度的危险,报酬微薄,掌声喝彩声转眼就会消散。

杨伟申请淮北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目前结果还未出来。

这一切都在考验着杨伟。通往掌声的路上,一直都是荆棘丛生。

只有热爱,才有年复一年的坚持。只有热爱,才会甘愿以“丑婆”形象站在舞台上。

杨伟说,空闲时他喜欢看高跷表演的视频,他会偷偷与自己比较,甚至想象自己就在那个舞台上。

杨伟说,他想春节时能与另一支高跷队相遇,同场竞技。他想去一个更大的舞台……

谈及梦想时,那张朴实略带沧桑的脸上有着分外生动的神采,那笑容在放大,在舒展。那是属于“丑婆”的笑与幸福。

有梦想的人脸上有光。

又一个春节临近。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冰冷刺骨的寒风中,宽阔平整的马路上,锣鼓再次敲起,旱船又会划起,杨伟以“丑婆”的形象和徒弟们踩着1.5米的高跷走过古镇临涣的每一条街道,与年的脚步一起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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